举头三尺有神明

　　#第二张牌 | 被赦免的恶#

　　十月是降温的季节。

　　常言道，一阵秋雨一阵凉，这话很有道理。黎明的日头已不在艳艳高照，取而代之的是寒瑟的秋风。

　　当然，傍晚天色也早早开始昏暗起来。

　　这天飘着小雨，单斌担心女儿等太久，下完最后一趟货，忙骑着小电驴匆匆往学校赶。

　　到学校刚好六点半，他一眼就看见站在保安室门口的女儿，正搓着小手，肩膀往里缩。

　　小电驴“刺啦”一声停下，轮胎后溅起高高的泥水。单斌大步跨下车，顺手撑开手上的伞，边走边朝着女儿用力挥手：“可可，可可，这儿！”

　　扎着双马尾的女孩闻声抬头，小碎步跑来，扬起孩子固有的几分烂漫几分纯净的笑脸：“爸爸，你来啦~”

　　女儿单意今年十一岁，小学六年级，个头娇娇小小的，每次换座位都在第一排。他总担心是小时候营养没跟上。

　　毕竟有段时间两人过的是真的苦。连房子都是他亲手一块砖一块板搭起来的，搁在乡下都显得寒碜，更何况这城里。

　　后来要政府搞建设，就给拆了，见他带着个小孩没地方去，教他申请那个什么补贴，反正拿到了一笔钱，他便凑合着租个地下室，日子虽说紧巴巴的，倒也过得去。

　　再后来，他换过不少工作，慢慢的攒起钱来，租了个正经房子，不大，也算是有了家。

　　他从来做事本分，为人坦正，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自小跟着他吃苦的女儿。

　　但可可从没抱怨过一句。

　　搭房子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儿的帮他拖木砖。没家的时候，就抱着他说有爸爸在的地方就是家。连他愧疚的时候都小大人般摸摸他的头，说有好多人到高中才发育呢，不要着急。

　　怪不得大家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别人他不知道，反正他家可可就是聪明又懂事。

　　可可啊，就是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单斌揉揉女儿的脑袋：“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没有呀，刚才老师还留我帮她批改作业了呢。”单意仰着脸，眼神落到单斌打湿的肩头时，笑容一顿，“爸爸！你怎么又不穿雨衣，衣服都湿掉了呀！”

　　单斌挠挠脑袋：“爸爸忘了，忘了，嘿嘿。”

　　“真是的。”单意爬上小电驴，两只手努力地把伞撑高，“爸爸你也稍微照顾下自己吧，你忘了你上次发烧的事了吗？”

　　单斌应和道：“好好好，爸爸知道了。可可今天想吃什么？”

　　单意安心地靠在男人厚实的背上：“想吃酸辣土豆丝，还有炒茄子！”

　　单斌只觉得背后升起一团暖意，直叫他心里发烫。

　　“坐稳咯！”

　　电瓶车呜呜一声蹿出去。

　　……

　　……

　　又是雨天。

　　黑色雨刷在眼前来回晃悠。

　　这一趟货在清水市，来回要十个小时，他中间没敢多休息，生怕赶不上接女儿回家。

　　与他同行的是比他年长些的赵师傅，帮衬过他不少。赵师傅似乎坐累了，搓搓手指，弯腰从储物格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舒爽的往后一躺：“你家可可快初中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以后…有什么打算？”

　　单斌看一眼后视镜，微压左侧拨杆，猛地转动方向盘往左变道。超过几辆慢吞吞的大卡车后，再次回到货车道。

　　然后他才慢慢道：“先物色房子吧。听说现在都搞什么学区房，没房子，就上不了好学校，后面中考也没法参加。”

　　赵师傅右手搭在车窗边，吞吐着烟雾，明明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遍布沧桑：“觉得困难的话，就让孩子回老家吧。”

　　单斌没说话。

　　赵师傅继续道：“你家里就你一人，带着孩子束手束脚的。不如放老家一段时间，等你什么时候拼出来，再接过来。你还年轻，才三十出头，还能闯一闯。不像我……”

　　水珠噼里啪啦的砸在前挡风玻璃上。

　　雨不大，但与高速奔驰的汽车碰撞时，就好像落下来的是枪弹子一样。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风雨兼程，马不停蹄。

　　单斌隔着薄薄的雨幕盯着高速上的车流：“赵哥啊，你是不知道，可可从小就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哪离得开我啊。”

　　赵师傅扭头看他，笑了下：“我看，是你离不开可可吧。平时家里也都是可可给拾掇的吧，女孩子都爱干净。”

　　单斌笑笑没说话。

　　赵师傅：“不过啊，你的想法也对，这城市里老师好，学校好，环境也好，孩子的前途搁这儿才有盼头啊。”

　　单斌：“对，我也是这么想。”

　　赵师傅狠狠吸一口手上的烟，夹着烟的手指上布满肉眼可见的粗糙的老茧。

　　早些年，他也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到处奔波买房，晚上摆地摊，凌晨给人卸货，啥事没干过。等搬进新房子，他真是那个高兴坏了呀。

　　人活着，不就为了一张嘴，一张床嘛。

　　赵师傅：“既然你想定下来，不妨听哥一句劝。要买，就买个大的，八十平朝上，能落仨人户口。”他伸出三个手指比划着。

　　单斌：“我也就跟可可两个人…”

　　赵师傅：“可可眼瞅着快长成个大姑娘了，你可不得为自己考虑一下？总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啊，再说，你怎么知道可可不想要个妈？”

　　单斌苦笑一下：“主要是吧…我也没这个能耐。”

　　他想的是，贷款买个五六十平的，后期还贷压力也没这么大。主要还是为了给可可上个户口，让她以后能安心在枣榆城继续上学。

　　至于他再成家这种事…

　　这个年纪还真不好找。家里多个人可不是多张嘴那么简单，况且后妈难找，他更担心找着一个不是真心疼可可的。

　　赵师傅长呼一口气：“这样，我这里有二十万，你尽管拿去用。你的人品，我了解，要是别人我绝对不提这事，但哥信你。”

　　单斌：“赵哥，这…这不行。这可是给你家小子攒的娶媳妇的钱。”

　　“那小子才多大啊，不急。”赵师傅摆手，“别说这见外话，当初你是我带出来的，我拿你当弟弟，感情你不拿我当哥？”

　　单斌用力握着方向盘，生怕一不小心就打错了方向。

　　“哥…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看你还说这话！等你啥时候出头了，给我带几条好烟抽抽，我啊，也就心满意足了。”

　　单斌眼前一糊，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擦，只好用力地眨眨眼。然后他说：“好咧，哥。等斌子发达了，给你买最贵的，那个什么，黄鹤楼！哥天天抽。”

　　赵师傅咧嘴笑了笑，扭开音响，滋啦一声，有些走样的歌声从里面传来。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

　　两人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起来。

　　……

　　回到枣榆城已是六点，天色阴暗暗的。

　　赵师傅心知单斌接女儿心急，便让他先走，自己去停车了。单斌谢过他的好意，骑着小电驴就往学校赶。

　　这次他没忘记穿上雨衣。

　　到学校时，校门口零零散散站着几个孩子，却没见到单意。

　　单斌眼巴巴的瞅着。难道又被老师留下来改作业了？现在的小孩子，当个学习委员也要被迫“加班”。

　　可直到单意的班主任走出来，他都没能等到。

　　单斌忙拉住班主任询问：“那个，老师…我家可可呢？”

　　“早回家了啊。”

　　“什么！？她自己回家了？”单斌伸手抹一把额头的雨水，“我不是说会来接她的吗，她怎么就自己回去了？”

　　班主任：“这……单意说你今天有事，她就…走了。”

　　“她几点走的？”

　　班主任想了想：“下课没多久，五点十几分吧。”

　　单斌拧起眉头，匆忙丢下一句“谢谢老师，那我回家看看”，然后骑着小电驴突突的冲回去。

　　还没停稳电动车，他就拔下钥匙往楼上冲，一边大声喊道：“可可，可可，你在家吗？”

　　楼道内一片安静。

　　其实六年级也不算小了，小学生自己上下学的也不少，但单斌就是不放心。尤其是这一片治安没那么好。

　　这是一片老旧小区，有点像上个世纪的筒子楼，管理散漫，人员复杂，他很担心女儿经过谁家门前时，有一双手伸出来把她拽进去。再说，网上那些小学生被拐卖，被骗，被绑架的新闻还少吗？还有小学生出车祸，溺水身亡……一个个看的他心惊胆颤。

　　单斌至今都记得，有一个留言这么说：当初抱怨父母管得严，连去同学家过夜都不让，现在却感到庆幸。能平平安安长到二十岁，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单斌颤抖着手，好几次才对准钥匙孔。

　　只希望门里面，是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或者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的场景。

　　但开门后，屋内一片漆黑，悄然无声。
　　他的心脏瞬间堕入谷底。

　　一个半小时，就算公交车也能到家三趟了。
　　怎么还没回来呢。
　　怎么会呢。

　　单斌攥紧拳头，可手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他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嗖嗖往外冒。

　　难道是公交车坏半路了，是做好事扶老奶奶过马路去了，是看见外面有好玩的就走不动了，还是老师弄错了其实他家可可还在学校没回来呢？

　　反正总不会是被人拐走卖掉，被人挖掉器官，被人……

　　就在单斌胡思乱想之际，一簇小小的烛光在房内亮起。乌漆漆中的一丁点儿火星，却把他的整个心都烧烫了。

　　暗光烛影之后，隐约透出一张小小的熟悉的脸，火焰在那双充满笑意的可爱的大眼睛里跳跃着。

　　然后，他看见那团烛光朝他而来，伴随着女孩清脆的稚气未脱的歌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爸爸！生日快乐~！”

　　单斌的心脏哐当一声落地，剧烈的撞击让他整个人都头昏眼花，腿一软半跪在地上。

　　单意双手举着小蛋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爸爸，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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