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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狂语惹风波
二奴平静无波的冷漠面容,配上阴阳顿挫的生动语调,带着几分异乎寻常的趣味。
“师说:乖徒弟,为师听闻你提到‘涉川’‘凌释’,记不记得这俩词儿出自哪里啊?来,你读书多,背给为师听听,让为师也说两句,好给这帮井底之蛙的酆都人开开眼。”
“徒说:师父,您果真喝醉了。”
“师说:我没醉。”
“徒说:您没醉,怎么会不记得?…主子,探子写在纸笺上不打紧的小字…”
“我觉得有意思,一并读出来。这个探子,老江你也认得,是你我一位故人之子。”卢听蕉故意给江德鸥卖个关子,两位老人的面前,各摆一碗青奴刚刚端进的汤圆。白花花的汤圆上,漂浮一层金黄的细碎粉末,热气伴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引得卢老老小孩儿似地拿指尖挑出一点,放在舌尖吧咂几下。菊花特有的清新香气,从舌尖窜上,漫卷着口腔,让人精神一爽。
耳边,江德鸥连连笑着称赞:“老爷子,每次老朽来酆都,都有口福。真是稀罕,见过用桂花、荷花入膳,第一次听说汤圆里能撒菊花碎子。”
“这可不是一般的汤圆。冬笋丁和冬菇丁一起用猪油炒,再包到糯米里面,出锅前撒上些晒干的菊花糠。是南蛮的做法,糯米团要搓成橄榄核状,称为小榄。”黯然的目光垂下,卢听蕉只舀清汤慢慢喝了一口,“是若兰教给厨娘的新奇花样,她知道,我年老齿落,最爱吃松软的小点心。”
众人沉默半响,竹奴待见老爷示意,才继续读下去:“纸笺小字言,小道士因不得不中断和贺公子的交谈,露出一个颇为歉意、望君包涵的神色,这才转头回答老道士。徒说:也出自《道德经》,是老君教导为人之道那段。‘古之善为道者,豫兮其若冬涉川,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其大意指做人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每走一步,无论进退,皆如冬日涉冻水过河…徒儿觉得,就是如履薄冰的意思。还说,要时常警觉,防备邻国的进攻,绝不能忽视暗中的危险。要…要言行恭敬,端凝不妄动,不能有片刻的疏忽松懈,更不能得意自满。嗯…总而言之,做人要绷紧心弦。”
“师说:问你出自哪,呱呱叽叽这么多话。喂,姓贺的小子,你怎么看?”
“贺说:明珠道爷说得对,是出自…”
“老道士醉而无理地打断他,师说:贫道可没问你这个,贫道问的是,贺公子怎么看这句话?”
卢听蕉将碗放下,拿过一旁的湿帕子揩嘴,秉持沉静姿态,侧耳倾听。
“贺公子犹豫不决,见他眼神扫过围观的数人,少年深沉思略,少顷,方开口。贺说:依我看…在下一介不修道的凡人,见解不如明珠道爷,何况老君道法玄妙微深,原不该妄言,可既然老道爷问了,不说些什么总有违酆都的待客礼数。依在下看,做人的路,路路不同,能求尽兴,已是运气。倒是…战场之上,将负士命,将负国命,能如老君教诲谨慎而行,必然是极好的为将之道。”
江德鸥忍不住插嘴:“真是个滑头的小子。”
卢老爷恢复和悦的神情,“瞧,这就是我提过的,郑九院里的书童,贺延卿。”一边挥手,让青、竹二奴别停。
“小道士惊讶。徒说:贺公子,你平日还读老君的书?”
“贺摇头否认。贺说:师父教的。”
“徒说:看来贺公子的师父不是将军,就是教书的夫子?”
“贺未答,视线若有似无地瞟过小道士,最终颇为善意地落在老道士的身上。贺说:师父曾讲,俨兮其若客,其意无论是谁,都是来人间赴宴的客人罢了。要谨言,要慎行,既为自己,又非只为自己。就像…就像在下去道爷的扬州,道爷来卢家的酆都,谨言慎行才不至招惹祸端,祸端不起,才有心思审时度势,审时度势才能认清自己的处境。认清自己的处境…尔后,退一步独善其身,进一步兼济旁人。”
“是个好心肠的少年,怪不得能得老爷子青眼。”江德鸥绝口不提贺延卿那没查明身份的师父,“如今老朽再听这番话,仔细琢磨,又是强调这是卢家的酆都,又是提醒老道士莫说胡话,莫惹祸端,免得牵连徒弟。只可惜哟,媚眼抛给瞎子看。”
“老江,你不要太高抬这小子,他心思深,除好心肠之外,也是怕疯道士牵连自己。”卢听蕉嘴上如此说,但眼底暗涌赞许的微光,笑着颔首朝二奴示意:“继续,后面才精彩呢。”
夜色已深,江老给卢老爷续上热参茶,竹、青齐声应‘是’,依旧板着脸,娓娓道来。
诚如卢听蕉所言,那翅膀上墨点鲤鱼图样的飞鹤纸笺,所载无论是小字还是言论,固然称的上“精彩”二字,但远不及亲眼目睹时的滑稽荒谬,耐人寻味。
酒过三巡,醉醺醺的老道士非但没有听从贺延卿的告诫,反而一把提起酒壶,猛地起身,气势愈发大炽,吓明珠一跳。只见他晃晃悠悠地抬起右脚踩上长凳,举手,倾壶倒酒入口,眼见着将最后几滴美酒咽到肚里,心满意足地大喝一声:“嗝…都是屁话,你这般牵强附会,说的也是屁话。为将之道若只剩谨慎,大家不如都躲在城池里做缩头乌龟,一个个王八将军,绿豆眼军师。”
这般狂语时,金盏放低提壶的右手,看似找不到焦点似地晃来晃去,实则故意指向临近围观的几人,皆是议论过明珠的酒客。酒客们皱眉,缩脑袋一躲,谁也不愿做瞪绿豆眼的大王八。
老道士坏笑:“躲…躲什么躲,贫道…嗝,话还没说完。多少穷途之战,能绝处逢生,以百骑胜万骑,以万骑胜百万骑,骨子里,绝不是靠胆小谨慎,才…嗝,能在史书丹青记上一笔浮墨,远有…嗝,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师父,什么?”明珠怕贺公子尴尬,主动开口问道。一边拉扯金盏的衣角,盼他坐下。
“你个笨徒,自然是勇…为知己勇,为国勇,为天下勇…嗝,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啊。”说到兴致高昂,意气风发,老道士再一次高举酒壶,看样子是想摔了助兴。却见他松手时迟疑微顿,心中想到那张十两银子的烧柴木方桌,神色未变,自然而然地塞它进小徒弟手中:“明珠,妥当拿好。”
小书童啜口茶,面无表情,徐徐说:“有道理,蒙老道爷赐教。”
金盏粗鲁地揉鼻子,“嗝,贫道就不屑看你这副老成模样,小小年纪,还是傻徒明珠看着自在…嗝,明珠啊,为师再考你。”
“师父…”
“先答。当年你师爷,就因刚刚那几十个字,在菩萨的法华经会前拦住老君,要给他引荐一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不用修行,更无需读经的首徒大弟子。你猜,是谁啊?”
“徒儿不知,师父,您先坐下来慢慢说。”小徒弟罕见金盏这般狂语醉态,心头突然涌上不好的预感,余光回转一圈,眼见指指点点的人从临近几桌,变得越来越多,特意压低声音劝。
金盏挥开他的手,转问旁人:“…嗝,诸位道友,哪怕穷极你们一生,都不如他道法修得好,道法修得妙,道法修得呱呱叫…你们也猜猜。”
众人见他的疯话有趣,也爱逗他,有的摇摇头说,“在下不知。”有的思量后说,“可是东阳真君?”有的辩驳道,“自然是那位胖道爷…诶哟,瞧他打得热闹。我猜,自然是茅山的头一代掌门。”
“错,错,错,都不对。”老道士闻言,耸肩“嘿嘿”坏笑,一脚踢倒踩着的木凳子,努嘴示意大家看,“喏,不是说做人要‘敦兮其若朴’,无欲无求像块木头。诸位就算学得再像,再绷着,能比木头像木头?自然是…嗝,木头做的呆人。快快,给这位大弟子、大师叔鞠躬,行礼,打个招呼!”
明珠皱眉:“师父,您的那些故事,我和小师弟爱听,可这是酆都,周围人都看着呢,桌上还有请我们吃酒的贺公子,您可别瞎说,牵连于他。”
金盏‘诶’一声挑眉:“嗝…乖徒,我可没瞎说,那次骂老君骂得不痛快,二神仙就当着菩萨和众罗汉面打了起来。他…他不行,他怎么可能打的过你师爷?鼻子眼睛都打歪了。你师爷气急,不顾斯文,指着猪头大的脑袋嗷嗷骂,骂他…嗝…你个糟老头,自己是个胆小鬼,教坏多少好弟子!”
贺延卿只见金盏醉眼朦胧,面上通红,酒气随着话喷薄而出,喷得徒弟恨不得背起他跑路。明珠蹭得跳起要捂住师父的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糟老头,猪脑袋,胆小鬼…这可都是你师爷骂的,为师一字都不敢记错。不过,你说说…人之爱欲情仇恨,老君不娶妻不生子,不入尘世,不爱不恨,甚至不吃五谷杂粮,不做五谷轮回的买卖,凭什么教人做人?步步如涉冰水过河,河没过去,自己都要被自己吓死,何况,哪个大傻子放着桥不走…嗝,因胆怯而不敢直言,因畏惧而不敢行事,因害怕失去而不敢拥有,因旁族的日渐繁盛而战战兢兢…忽视人的欲望喜怒,违背人的本心,嘴上拿这个逾礼,那个失德做借口,岂知天道从未给谁立过规矩。我师父说得好啊…你们这群人…嗝…若都按老君的法子做人,不勇气,不冲动,不胆大,不肆意,不妄为,不意气行事,诸事瞻前顾后,一个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贺延卿把茶盏放下,抬眼,秋水明眸睇他:“老道爷,您这番醉话,适可而止吧。”
“醉…嗝,我醉了吗?我没醉…我没醉吗?我醉了。”老道士当真有几分胡言乱语的迷糊神态,但丝毫不妨碍他中气十足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俗话说…肱骨之臣,肱骨之臣…嗝,可就算在座的各位,老君的得意门生,当真能修仙得道,位列仙班,不过是天族,多添几个天帝殿下的舔股之臣罢了!”
围观的店伙计目瞪口呆,不合时宜地问:“这…舔股之臣…”
同伴想笑又不敢笑,“股…就是腚。”
热闹喧哗的酒楼瞬间鸦雀无声。
胖瘦道士的架不打了,你扯着我头发,我扯着你道袍立在桌子上。
唱曲姐儿的那句“昨日梦里,那书生将柳枝折于我,要奴题咏——”都戛然而止于个‘折’字,合不拢嘴惊讶地看向师徒二人。
当着满屋道士的面,如此侮辱老君和自己,和抽他们几百个大嘴巴子有何区别?痛感夹着羞怒来得迅猛,倒让人无暇细想整个故事是多么荒唐离奇。原本涌动热闹的空气,在明珠深吸口气的功夫凝滞。小贩、莽汉、商人们,甚至连店小二都识时务地迅速让出地方,揣手靠着墙边,大堂一时空旷许多。为混战…不对,是单方面的殴打留足施展的空地。唯独同桌的小书童听闻这话安坐不动,余光轻轻掠过窗户,没有半分慌张的神色。
不知是谁起身时碰掉根竹筷子,清脆的细微的此时却无比清晰的啪嗒声,就像点燃除夕鞭炮的第一簇火苗,紧随而来的是稀里哗啦、噼里啪啦打翻盘子碟子酒壶的声音,是抽拂尘抽木剑操长凳的声音,是众道士齐齐跳脚吹胡子大喘气的声音,是你一句“大逆不道”我一句“欺师灭罪”的骂声,热热烈烈地让整座‘舍生忘死’满溢着道门弟子同仇敌忾的气息。
真是奇了怪了,这帮牛鼻子老道士原是互相嫌弃互相鄙夷的人,如今却整齐地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只等待有一位道友率先冲上去,他们便会前赴后继地参与到这场捍卫道门尊严的肉搏战中。此时,谁还会分什么彼此?
明珠啼笑皆非地看看众人,再仰头看看师父,眼睛无意瞄见他掌心的黄色符纸,一愣,继而了然又无奈地摇摇头,歉意的余光瞟向贺延卿。也不知,小道士暗中下定什么决心,指尖搭在腕上的佛瓜珠上轻轻摩挲。一边勉强笑道:“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总算明白了。可我又不明白,您何必…想走,也不必如此。诸长者,你们出手打人,请先打我,别打师父和这位贺公子,诶诶诶,等等…还有打人别打脸成不成?小师弟看到,总是要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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