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当装作乞丐打扮坐在街角乞讨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丝过往岁月中曾经体会过的激动，这份激动促使着我把丢在眼前的半个馒头用双手捧了起来，促使着我怀着敬畏感佩的心情将它送到了嘴边，再再然后，我就被人拦了下来。

　　我道：“疏结，你做什么？”

　　斐韶无奈道：“不是说好的装乞丐，怎么真当起乞丐来了。”

　　我是真的饿了，自打前天起，滴水未进，就是想装的像一点。

　　管家说我像神仙，走路都是用的飘的。

　　我敢保证，等的人再不来，我就真成神仙了。

　　自从国朝南渡以来，自北而来逃难的百姓宛若过江之鲫，不可胜计。朝廷在各州郡设置侨县，安顿流民，世家却为建造庄园，暗自收纳流民，扩充劳力。

　　流民变成黑户，没有户籍记载，一不纳税，二不入伍，浪费严重。只有严惩包庇流民的世家大族，才能解决问题。

　　方法看似简单，实则难做，小富也就罢了，一抓就管用，大富难管，一个不慎，伤筋动骨，痊愈起来却难。

　　郝士治是荆州人士，父亲又是长沙刺史，族中多人经商为富，和流民问题多有牵扯，故而处处阻拦。

　　大将军明知如此，却命我和他一道解决流民事务，也不知存了几番思量。

　　一辆马车从街头驶来，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萧字，我和斐韶找准时机冲了出去。

　　马儿急停，车夫呵斥道：“尔等不要命了！”

　　一道声音自马车里传出：“发生何事？”

　　车夫道：“回禀郎君，两个乞丐挡了路，我这就打发他们走。”给我和斐韶扔了十几文钱。

　　我凑上前哭诉道：“萧二郎别赶我们走，我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我是洛阳城西卖豆腐孙家的帮工，您爷爷小时候肯定吃过孙家豆腐，您帮帮我和我家郎君，给我们给条生路吧。”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会，道：“……我并不认识你，你走吧。”

　　斐韶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脖子上，未语泪流，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哑着嗓子道：“萧二郎不帮小民，小民便血溅当场。”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就在我老脸通红，几乎快要演不下去的时候，车帘总算被人掀开了。

　　车里坐着两个人，掀开帘子的那个更俊，当真是琳琅珠玉，湛若神君，看见我有些神色一惊，却只是一瞬。

　　美男子多见，叫我有故人重逢之感的很少。

　　只见那年轻郎君缓缓勾起唇角，笑道：“阿令，我们又见面了。”

　　我心里一惊，退后两步。

　　我和斐韶被带回萧府，萧二郎暂时安排了一间屋子供我们歇息。

　　斐韶喝了口茶，敛着眼睫淡淡道：“时君居然认得会稽王世子，倒叫我有些吃惊。”

　　我无力扶额，带起一胳膊灰尘，道：“你该吃惊的不是我认识他，而是他怎么会在武陵，还住在萧家。”

　　萧央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姐姐叫萧韫，妹妹叫萧灿，萧蕙。

　　萧灿嫁给了斐韶的堂弟斐恢。我害怕萧央会认得他，他却说当日堂弟新婚他并不在场，不曾见过萧央，我便答应让他跟来，却没想到被认出的人居然是我。

　　斐韶道：“会稽王本是玄学中人，萧二郎的父亲萧奕也是。会稽王世子为人善于交际，饱游天下，和萧二走的近不是没可能。时君为何这么紧张？”

　　我嗓子一痒，坐下来喝了口茶，道：“哪有紧张，不过是被惊着了。你也知道，如今是关键时期，温大将军不在荆州，会稽王世子又突然出现在武陵，我要查的重点又正好是萧家，这事不该这么巧不是。”

　　斐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道：“你和世子是在建康认识的。”

　　我道：“在秘书省的时候往会稽王府送文书，见过那么几次。”

　　斐韶道：“那你知道世子被幽闭的始终？”

　　坊间传言会稽王世子不修行业，多失礼度，曾被会稽王幽闭王府半年。

　　斐韶又道：“那个时候你刚好在建康，不是么？”

　　我不自觉的又端起茶杯，却发现已经见了底：“和你一样，听说而已。”

　　我故意平心气和的说，斐韶亦不再追问，该是相信了这番说辞，心下顿时松了口气。他叫我先去洗洗，等会该有人来请。我和他刚洗完，换了身干净衣服，敲门声就响了。

　　管家说他家主人前厅恭候，请我和斐韶过去。

　　刚一踏进前厅，萧二郎萧央就迎了过来，拱手道：“斐长史，褚参军请上座。”

　　我料到会被识破，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用说，肯定是某人告的密。

　　萧央却道：“方才郝长史来过，说您两位今天会上萧府做客，只是没想到两位的出场方式这般与众不同，差点怠慢，还请恕罪。”

　　不是某人告的密，我和斐韶对视一眼，看来郝士治在我们身边安排了眼线。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厚着脸皮道：“兴之所至，偶尔想来点不一样的。萧二郎不必道歉，原是在下唐突。”

　　之前一直纠结流民问题该从何处下手，本想先抓几个小贼敲敲钟，斐韶却提议直接从大贼下手，一针见血。

　　小贼遍地走，大贼十个指头拎的清。我朝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大贼就四个——王虞温萧。

　　温家自可先排除，不是包庇，而是确无其事。虞家也可先排除，他们家的人最近自保还来不及，没心情沾染这事。只剩下王家和萧家，明晃晃的证据摆在那，只是没人敢动。王家势大，暂时拿捏不起，只能先向萧家下手。

　　随便在侨郡抓一个人，问他在谁家干活，他准说是萧家。再一问有没有户籍，转身就跑，这不是明摆的嘛。或者抓一个人送到府衙，明明活人在眼前，户籍却说本人已死，难不成看见的是鬼。

　　萧二郎最近又跑到武陵来建别业，也没听见他对外招工，那人手从哪来？左不能是天上飞下来，地底钻出来的吧。

　　我和斐韶就想装成流民，混入萧府，亲自一探究竟。这计谋本是心血来潮，没有严密计划，但怎么也没料到变数来的飞快。

　　戏刚一开场，转眼就谢幕，连点掌声都没听见。

　　我心里叹气肚子响，饿得连说话的劲也没了。

　　萧央怕是已经了然我乔装的目的，虽然知道，但故作无知，显然是不想硬碰硬：“看两位容色疲倦，膳厅备好了饭菜，还请稍稍用些。待会我亲自送两位尊驾回衙。”

　　我起身道：“萧二郎自忙，我们便装出行，无须车马。这边告辞了，请留步。”

　　萧央不再强留，我和斐韶径直出府，找了间酒楼吃饭。

　　小二笑迎入雅间，道：“两位客人吃点什么？”

　　我道：“炒素什锦、芙蓉鲫鱼、干蒸湘莲、再来两壶武陵烧酒。鲫鱼蒸的糯一些，不加醋。”

　　斐韶不喜欢吃醋。

　　待到酒食端上，我给他先倒了杯酒，“喝一杯。”

　　斐韶接过酒壶搁在一边：“先喝酒后吃饭，这坏习惯你跟谁学的？”

　　我也不再客气，吃了个半饱，方才放下筷子，倒了杯酒，瞅了半天没喝。

　　斐韶搁下筷子，一条鱼几乎吃剩骨架，难不成他和我一样，两天没吃饭？

　　我心里胡乱猜测。

　　斐韶对我道：“郝士治还是那脾气，虽说和你立场不同，却还明着去找萧央不瞒你。这般光阴磊落，你对付他，我还放心些。”

　　我道：“天不怕地不怕说的便是他。要不是这茬事，我和他也是同僚，犯不上针锋相对。”

　　斐韶突然沉默了，我瞧着他道：“想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望了我一会，又叹口气，喝了杯酒，什么话也没说，半响才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回过神道：“要么萧家乖觉，自己承认，返归流民。要么禀告朝堂，等着削爵罢官罢。打虎先打头，后头的自然就乖了。关键在大将军，就看他愿不愿，敢不敢和王萧两家对着干。”

　　伐蜀前或许不敢，如今怕是王萧两家再不情愿，也得仔细思量。我能做的尽力去做，剩下的便听是听命办事。

　　说是处理流民，背后的问题又岂会这么简单呢。

　　只怕一个不小心老虎没打成，自己反倒先挨棍子。

　　斐韶道：“如今之计，唯有如此了。但这事未有定论之前，你也别强出头，凡事得先保全自己。”

　　我终究是把那杯酒喝了，又接连喝了好多杯，一壶不够再一壶，一壶不够再一壶。他不说话，只是陪我喝酒，风掀帘动，如梦如雾。

　　眼前发白，我终于醉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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