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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云归谷里终年云雾笼罩,峦气浮浮掩映曙色,谷中的树木多茁壮青翠,如渐染的墨色山水。忽的谷内从天外射进一道霓光,拨云见日照耀山谷,我在这里住了几日,从未见过如此耀眼夺目的灿光。那光亮像是专门为追寻我的眼睛而来,我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灼目的温度,好似能直直射进心里。
我看到自己胸中炸裂的光芒,只一瞬,便暗淡了下来。
在沉寂下来的黑暗中,我缓缓睁开眼,坐了起来。
抬眼所见,乃是一个绣房暖阁,四面垂着大红绣幔,我伸出一只手撩开,却发现这只手根本不是我的!
指头尖尖,指甲盖上染的是艳红色,衬得这只手细致白嫩,无端有些旖旎风光。
这不是我的身体!
这具身体慢腾腾地走到窗前坐下,对镜梳妆。
随着镜中女子眼波流转,我逐渐看清了她的模样——细长的眉,却极黑,其下是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轮廓妖媚,睫羽亦是浓黑,瞳孔却生的比一般人大,似幼儿般纯真而无害。眉眼极尽浓烈,偏唇色生得浅淡,如粉白花苞似开未开,欲说还休。
很奇特的一张脸,但仍称得上是国色天香。
这美人儿忽然扯下一根长发,我感到微微有些发疼,只见她皱了皱眉,我这才注意到她右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小巧可爱。
这美人儿是及春,我在及春的身体里!
可她不是死了吗?即便唐斐能让她复活,可用的不应该是我的身体吗?
我暂时还想不通这一关节,这边及春就已经梳妆好了,眉不画自黑,她只随意地抹了一点口脂,就是惊动全城的丽春居头牌。
及春的一张脸虽浓艳,面上却始终冷淡无波,按理说我在她体内,应该能与她通悲喜,但至今为止我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修士都难以尽数做到,何况及春一介凡人,我想不透这一个秦楼楚馆的头牌娘子为何能这般古井无波。
不待我揣摩出个什么,门外有人说道:“娘子,侯爷到了。”
及春道:“知道了。”依旧是平静淡然,捏了一把素色团扇,门外的小丫鬟领着她穿过长廊,进了一间上房。
房内的侍从见她进来,有序地退了出去,悄然无声地带上了房门。
一个锦衣男子斜对着及春,侧脸轮廓硬朗,在赏玩玉石盆种着的水仙。两人静默着站立,及春摇着团扇,也不说话。
锦衣男子先憋不住了,回过头来,略有些不耐地说道:“本侯已经等了你三天了,怎么,还没考虑清楚?”
他这一回头,我才看清他长什么样。
这男子轮廓生的英气,一双眸子却很是阴鸷,看向及春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侵占,好像她是已经得手的囊中之物。
只这一张脸,就知这男人非善茬也。
及春停了摇扇的手,直视着锦衣男子:“我和侯爷说过,就算在丽春居当一辈子的妓子,我也不当妾室。”
她声音无波无澜,面上也是淡淡的,任是再自作多情的男人也不会觉得她在欲擒故纵。
锦衣男子眼一眯,将及春一把拽到怀里,我也感觉好似被人猛拽一把,未反应过来,抬眼便看见他俯下来的一张唇。
此时我若是能控制住手,早给他一嘴巴子了。
但及春没动,她顺从地仰起头,连眼都是睁着的,等男人吻完,她轻推了男子一把,自顾自地坐下倒了杯茶。
从始至终,我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没有怒,没有羞,好像那个激烈要吃人般的吻不存在。大有你狂任你狂,我自清风过大岗的无所谓。
及春支着手,细细品着一杯雨前龙井,我不善品茶,犹爱美酒,喝茶如饮水。及春却喝得很慢,这女子好似做什么都很慢,一举一动,像是缓缓展开的画卷。
一杯茶尚未喝完,锦衣男子从身后拥住了及春,两个温热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他用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细诉:“心肝,别折磨我了,跟了我,不会有事的,除了正妻的位置,我命都能给你。”
他将下颌亲昵地靠在及春的脖颈边,讨好般地磨蹭着,真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闻此,及春偏过头看着他,一张红唇近在咫尺,锦衣男子的呼吸仿佛都紧了紧。她眼里仍是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男子,忽的小小地笑了。
这一笑就不得了了。
我从锦衣男子的眼里看到了她的倒影,如花美眷,端的是倾国倾城,震得他瞳孔都缩小了一圈。
冰山美人粲然一笑,我在想,古来有几个男人能抵得过这般摄人容色。
他似乎忘了动作,只顾着愣愣看着她,及春冷不丁开口了,唇边还带着没来得及收回的笑意。
“侯爷,你莫不是以为每个女子都稀罕当侯爷夫人吧?哪怕是明媒正娶,我也不嫁你。”
她越是说到最后,语气越冷,末了,那嗓音中的讥嘲之意几乎能结成冰,将男子的一腔爱意击得粉碎。身在高位的男人,哪个能受得了女人这般讥讽?
他怒极,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握了过来,我感到喉间一阵发紧,连脚尖都离了地,快要窒息的难受。我活了一把年纪,被人掐住喉咙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碰到。
“你信不信,本侯在这里办了你,也没人敢说一句话。”男子压着怒火,眼里是赤裸裸的阴冷,而他手中的力度还在一寸寸加大。
方才还温情脉脉,转眼就暴虐得要杀人。及春若是再激他,我信这男子是真的干得出来先奸后杀这种事的。
连我此时都难得动了杀意,及春仍是没什么情绪波动,连挣扎都没有,平淡地好像个死人。
门外忽然有人唤了声:“及春娘子,妈妈说有个客人花了重金要见你,叫你过去一趟。”
锦衣男子放下手,及春跌落在地上,弓着腰咳得几乎要背过气。门外那人怕是听见了里面这动静,却不敢进去,只小心翼翼说道:“娘子……娘子,妈妈叫你过去一趟。”
锦衣男子忽然踹翻了一张花梨木桌,暴喝一声:“再多嘴一句,老子让你立即死在这里!”
外面那小厮估摸着是吓跑了,房内外一阵寂静。
及春缓缓爬起来,还有闲暇整了整衣裙。喉间如针刺般疼,及春垂眼盯着沾了灰尘的裙角,忍着疼痛轻声说道:“侯爷那个立了军功回京的庶出大哥,现下怕是盯紧了侯爷的位置,我这条贱命,若是能换他袭爵,也算我的造化。”
“你敢!”男子指着及春,显然是气极。
及春不再言语,捡起地上的素色团扇,开门走了。
回到房里,小丫鬟看了一眼叫了起来:“娘子怎得这般狼狈?可是侯爷又动粗了?”
及春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对镜查看颈中的一圈红肿。她颈上如堆冰积雪,女子的皮肤又细嫩,被人这般下狠手一掐,现下已是肿起老高,甚是可怖。
小丫鬟忙拿药帮她搽抹。
“唉,娘子何必自讨苦吃,就算不待见侯爷,也不必每每惹他不快,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娘子……”
及春抿着唇,不置一词。
小丫鬟又道:“侯爷瞧着性子是暴虐了些,可妈妈说他对娘子真是动了情的,才越发不能看得娘子的冷脸……妈妈看人是错不了,娘子好歹听一句劝,顺着些侯爷,便是做个外室,想着侯爷对娘子这般情意,比那正头夫人也差不到哪去。”
及春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我感受到了她没来由的讥诮与厌恶,她想起那劳什子侯爷的时候,要么无甚情绪,要么就是厌恶,如一个爱洁的人看到了一块布满了苍蝇的猪肉,反胃都来不及,怎能生得起一丝亲近之心。
要说这锦衣男子长得不算差,位高权重,便是脾气不招女子喜欢,可这样的男人柔情起来也少有女人能拒绝。及春为何如此不待见他?
小丫鬟想是也不明白:“娘子为何这般……厌恶侯爷?”
及春静静看着抹了药膏的脖子,就在我以为她懒得回答时,她忽然开口了,声音哑得不像话。
“我见过他当街杀人,一剑刺死了一个卖瓜的老汉。”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老汉七窍流血死在树下的画面,也感受到了及春心里忽如其来的悲痛和恨意。
是了,那是她吃了落丹暴毙的爹。亲眼看见自己父亲的死状,这事估摸着对她打击挺大的。
小丫鬟倒吸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悄悄收拾好物件,便出去了。
方一个人呆着,外头又有人说话,是刚才那小厮。
“及春娘子,那客人又付了二十两,您是见还是不见啊?”
“叫他直接来我这吧。”及春想来是懒得动弹了,淡淡吩咐道。
不多时,小厮领着人就来了。
及春仍是对着铜镜,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我却从铜镜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唐斐!
到此时,我已经渐渐摸清楚自己的境况。唐斐在鹤山上将捏好的及春魂魄灌进我的身体,应该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炼化,才能让及春的魂魄驾驭我的身体。这个捏出来的魂魄之前一直放在及春的身体里,沾染了她的气息。如今我一躯两魂,才得以窥探她的记忆。
想来,这应该是她残留在人间的梦境,而我所见者,应是她生前无法忘怀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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