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露

　　“灵均，别再……丢下我了。”

　　多少年来，灵均午夜梦回间，竟全都是这样一句话在脑海间，来来回回，循环往复。

　　少女温软细嫩的嗓音，仿佛是一把冰冷尖锐的匕首，每一声，都像是刀刃狠狠刺进他的胸口，一刀又一刀，刮骨割肉，鲜血直流，痛不欲生。

　　当一个身着灰白僧衣，莫约七八岁的小和尚推开门踏进禅房时，便正好瞧见他的师父盘腿坐在床上，双眼紧闭，有两行泪水正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师父？”胖乎乎的小和尚一惊，不由唤了一声。

　　灵均闻言睁开眼，却是呆呆地望着他眼前懵懂不知事的小和尚，半晌才拿起手边放着的一小坛酒，仰头痛饮几口。

　　透明的湿润自他下颌滑下，又在喉间凝成水滴，却不知，究竟是酒是泪？

　　“师父，你怎么又喝酒了呀？佛门中人应戒酒啊。”小和尚一皱眉，胖胖的脸便挤成了一团。

　　灵均放下酒坛，看着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小团子，唇角一勾，经年不变的清俊面容霎时仿佛焕发光彩。

　　他低眸，蝶翼一般的睫毛掩去了他眼中的清辉，只留一片晦暗深沉。

　　“忘尘，为师早就辜负了佛祖，早破了一戒，再破一戒又何如？”

　　“只是忘尘……你，可千万莫要与我一般。”

　　忘尘小和尚迷迷糊糊地听着他的师父说了这两句意味不明的话，挠了挠自己的小光头，却到底是什么也没听懂。

　　“弟子愚钝，不知师父话中何意，师父你不是只破了这酒戒么？”忘尘望着眼前这个他从来都看不懂的师父，低声道。

　　灵均却是靠着墙，缓缓地一摇头，道：“忘尘，为师给你讲个故事罢？”

　　小和尚一听讲故事，双眼一亮，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便赶紧搬了个蒲团，坐到他师父的床前，两只小手撑着下巴，已准备好听故事了。

　　而灵均望着窗外，看着那偶尔携风飞过的柳枝，唇口微张，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只不足一寸的小妖怪，她本体似露似霜，却终究非露非霜。

　　故事里，有一个少年和尚，他孤坐于莲池旁，翻过经书，敲过木鱼，背后是一阵悠远沉重的暮钟声响。

　　他们相识于深山古寺，她冲破佛光，冲破结界，就那样落在他的手掌。

　　而尘世六年，却终成永远。

　　一段佛缘，终成孽缘。

　　“师父，那，那小妖怪有名字吗？”故事听罢，小忘尘竟红了眼眶。

　　灵均闭了闭微微酸涩的眼，道：“繁露，她叫繁露。”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

　　她来时，在他的手掌，似露似霜。

　　而她走时，却只余下一颗妖丹。

　　犹记那时，她身形在他怀里转瞬破碎，到最后便化作了他手中的一颗通体透明的妖丹。

　　而从来不曾领略过风雪凉薄的苍梧山，竟枝枝衔霜，叶叶凝露。

　　霜花如同白雪覆盖着苍梧山的每一寸地方，清和古寺的廊前檐角尽是白色茫茫。

　　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动了心，就是动了心，破了戒便是破了戒。

　　他再怎么去弥补，再怎么去掩饰，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有一说：勘破，放下，自在。

　　而他从来都不曾勘破，更加没能放下，又如何能自在？

　　他的师父一鸣或许便是因为放得下，才得以立地成佛。

　　可他灵均，早在繁露身死的那一刻，便注定永远都难以放下了。

　　放得下，成佛，放不下，便只能入魔。

　　他从不曾穿上袈裟，曾经是因为年少，后来，是因为动情。

　　他既已动了情，便已没有资格去着上那身袈裟。

　　他这一生，早已愧对佛门，辜负佛祖。

　　如此罪人，又何必再执着于极乐？

　　“忘尘，为师将这清和古寺交于你，日后，便靠你守着了。”

　　“你要记着，千万……莫要离开苍梧山，莫入红尘。”

　　灵均看着他的小徒弟，看着他那般纯善的眼神，嘱咐着他道。

　　看着小徒弟似懂非懂的点头，他却很清楚，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即便是身处世外又如何？没有人……能逃过红尘的魅力。

　　听着窗外清脆的鸟鸣，偶尔拂过枝桠的风声，灵均轻轻闭上了眼，右手握紧了手心里的那颗透明的妖丹，脑海里全是当初那个躺在他手心里的小姑娘。

　　繁露，繁露……方知我此生，终是辜负你太多。

　　若有来生，我想我只是个乡间野客，而你还是你，你还会穿破这世间所有障碍，落在我的手掌里，抱着我的小指，用脸颊轻蹭我的指腹。

　　直至一世生命尽头，在忘川河畔，我再与你断了这尘缘，再永生永世跪于佛祖身前赎罪。

　　我将永远替你守着你的长明灯，看你生，看你死，看你来来去去，愿你喜乐平安。

　　繁露，若你魂魄还不曾散去，便听了我这些话，下一世等着我，就一世，可好？

　　禅房中寂静下来，良久，小忘尘才轻声去唤他得师父。

　　只是唤了好几声，却也没见他再睁开眼。

　　小忘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胖胖的身躯爬上床，凑到他师父身前，又颤颤地唤了他一声：“师父？”

　　灵均却依旧一动不动，依旧是挺直了脊背，端端正正的盘腿坐着，只是那双眼却仍未睁开，仿佛已经沉睡。

　　小忘尘颤抖着伸着手指凑到灵均的鼻翼间，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一下子从床上摔在了地上，他，他的师父……竟圆寂了？

　　“师父！”小忘尘一下子哭出声来。

　　而就在此刻，他却又看见他师父右手中握着的那颗珠子竟在一瞬间破碎成半透明的流沙，在忽然绽开的金色的光芒中，逐渐凝成一朵冰晶玄莲。

　　那玄莲根茎似乎已与他的手掌肌肤连在一起，紧紧依附着他，似融进血肉。

　　淡淡的金色光芒将他与玄莲笼罩，让此时的他看起来仿佛就是那手握玄莲，慈悲悯人的佛。

　　忽有霜花自窗外飘来，露水于玄莲花瓣上滑下，寺中暮钟响起，一声声，一阵阵，仿佛只有这钟声，才是从来都不曾变过的。

　　霜花遍地，露水晶莹。

　　种下因，终得果。

　　如今的佛门，终究留不住当初的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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