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宿心

　　云香儿的消息传来时，梦宿心已回了相府。

　　戚嬷嬷带着字条来寻她，站在碧落园门前喊了好半晌，才见梦宿心从屋里出来。

　　“梦姑娘，这是云逸坊的小厮，托我转交给你的。”戚嬷嬷边说着，心里边嘀咕，这梦姑娘不知为何，与那云逸坊的坊主走得颇近。

　　那云逸坊，虽也算作是正经乐坊，却大门朝外，人多口杂，且都是些闲散之人才乐意去的。她梦姑娘，怎么说也是相府的人，又女子扮做男儿身，万一被人瞧了出来，难免有失身份。

　　梦宿心从她手中接过字条，随口问了一句：“相爷今日出府了么？”

　　戚嬷嬷答：“早入宫去了。梦姑娘，老身听允儿说，前儿个夜里，是您陪相爷去的后山查案，不知，可有查出什么名堂来么？”

　　“怎么，相爷没与你说？”

　　戚嬷嬷摇了摇头，道：“我哪儿敢问相爷啊！问了他也不会说。可我这心里，总是突突的跳，尤其那夜，一整宿都没睡好，还是见着相爷平安回来了，我才放下心来。”

　　戚嬷嬷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总归在外人看了，他二人都只是两个文弱书生，竟是敢大着胆子夜闯后山。

　　“可相爷没与你说，我也不便多嘴。”说罢，梦宿心便转身回房去了。

　　入得房内后，她赶忙将字条摊开来读，却没想到，字条上，堪堪写着“御史丞府”四个字。

　　她心下大惊，心想，怎么会是御史丞府呢？

　　这御史丞苏行，苏大人，可是当今皇后的表弟，说起来，也算是房裴弈父亲的老部下了。
　　自房裴弈入仕以来，对他也多有照拂，两家虽算不上亲近，但至少，也是礼尚往来的关系。

　　“近日在宫中，你可有瞧着那御史丞大人，有何不妥么？”
　　“并无。”

　　房裴弈将回到府中，就被梦宿心拉了来。二人此刻，正端坐在案几的两端，仔细分析着云香儿送来的讯息。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御史丞苏大人，育有两儿两女。大女儿为嫡出，亦是本次太子选妃的热门人选。而其他三位子女，都是二夫人所生。

　　所以此次命案，如果真与苏府有关，只恐怕，这太子妃一位，究竟花落谁家，还真就不好说了。

　　房裴弈想了想，突然看向梦宿心，问道：“你可有法子，夜探苏府么？”

　　梦宿心摇了摇头，说：“难。我如今灵力溃散，维持人形已是勉强，若那凶兽果真在苏府，只凭它的怨气，便可伤我。”

　　房裴弈听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囊萤映雪，悬梁刺股，为的正是功成名就之时，可以重审当年房府的惨案。因为，他从未相信，当年的火灾，只是下人打翻了烛台所致。想必定与朝中的明争暗斗有关。

　　所以这些年，他早将父亲的那些老部下们，一一暗查了个遍，只唯有这御史丞苏行，为人一廉如水，算得上清明。

　　所以房裴弈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苏府有事。

　　“对了，我娘亲还在世时，与苏夫人颇为交好，这些年，她倒也偶尔送些礼来。明日，正好是清明，我可借着思念母亲的由头，到苏府去拜访她，说不定，能从她口中探得一二。”

　　“嗯，就这么办。”

　　*

　　翌日

　　南城城郊的大佛寺，在城外的东南方向，因寺内有一座三丈高的金尊大佛而得名，享誉千里。

　　每逢佳节，城内外的百姓们，便喜到寺里烧香拜佛。就连许多官家内人们，也时常来这寺里，听主持与大师们讲经。

　　苏夫人也不例外，每每听完，还会去算上一卦，想求得一子，却终是事与愿违，十几年来，只得一女承欢膝下。

　　“夫人，这两日大佛寺的香火旺，如若能想办法，将小姐送了来，指不定，能驱走那妖魔呢？”
　　“不妥，大佛寺人多嘴杂，万一玉儿发起病来，恐会节外生枝。”

　　苏夫人在林嬷嬷地搀扶下，小心地跪到蒲团上，朝着那大金佛磕了三个头，心里却是忍不住哀默着。

　　她已连来了两日了，却是什么奇怪之处都没有发现，到底那日，女儿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呢？

　　“苏夫人？”

　　苏夫人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她。
　　那声音，说来也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她只得扶住林嬷嬷的手，缓缓地站起来，才刚转回身，就瞧见三位样貌出众的俊俏男子，正朝着她走来。

　　为首的，要年长一些，也更沉稳，正对着她熟稔一笑。

　　苏夫人忍不住惊讶道：“房——弈儿？”

　　此时的大佛寺，早已宾客如云，来上香者也络绎不绝。

　　苏夫人本想尊对方一声“房相”，奈何房裴弈已行至跟前，朝着她摇了摇头。苏夫人心知，他定是不想声张的，所以话到嘴边，就又赶紧收了回去。

　　“弈儿，原来是你啊！”

　　“夫人，真是许久未见啊，”房裴弈一脸的欣喜，急忙上前，扶住苏夫人的手，说道，“弈儿今日，本是来给父母上香的，却没想到，临走前，竟能遇到母亲的金兰姐妹，莫不是母亲有感弈儿的思念之情，才会有此冥冥之中的安排。”

　　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不说感天动地，至少，能令苏夫人动情。

　　梦宿心站在他二人身后，听了这一席话，都忍不住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苏夫人也有感而发：“弈儿说的是，想当年，你母亲与我常结伴同行，来这大佛寺里上香。如今，又在此时此景遇见你，可不就是因果渊源吗？弈儿，如若你不急着走，倒不如移步，去偏厅与老身小聚如何？”

　　“好啊！弈儿也正有此意。”说着，房裴弈笑得更开怀了。

　　苏夫人见他一脸恭谦的模样，心里一阵感慨。随即便领着众人，朝着她早前歇脚的厢房走去。

　　这大佛寺内，本就留有诸多厢房，以供远道而来的宾客使用，平日里，也会供一些官家内人们，在此小憩。

　　房裴弈一行，跟着苏夫人来到一间厢房门口，又遣了梦宿心与张允，随便去寺里走走。
　　苏夫人也让林嬷嬷在门外候着，这才拉着房裴弈，进了房间。

　　厢房内，无甚摆设，只有一张简单的床榻，既可盘坐，也可小歇。

　　苏夫人领着房裴弈，走到榻上的茶案旁坐下，二人这才聊起些体己话来。

　　“想你父母了罢？”

　　“是啊，每逢佳节，便格外思念他二老。”说着，房裴弈竟是眼含流波。

　　苏夫人一见，更是心生怜惜道：“上回一见，还是老爷在家中设宴时，老身得有机会，与弈儿说上两句话，却没想到，再见之时，弈儿已是官拜左相了。”

　　房裴弈摇了摇头，笑着谦言道：“夫人见笑了，弈儿才疏学浅，也是多得老师与陆丞相照拂，平日里，又有御史丞等众位长辈们支持，才有此机遇，能被圣上赏识。”

　　“弈儿真是过谦了，”苏夫人满眼的蔼色，看着眼前这位金兰之子，如今已有这般成就，心里自是替房夫人感到欣慰的，“要是你娘亲在天之灵，能看到你如今的成就，也定会满心欢喜。”

　　“哎，弈儿只盼不让爹娘失望，就已是报答他二老的生养之恩了，”房裴弈说着，又给苏夫人倒了一盏清茶，接着说道，“对了夫人，弈儿近日听说，那东宫太子选妃，令嫒可是热门人选。如若日后，小姐果真能入主东宫，那御史丞与夫人，可就是太子的岳父岳母了。到时，还得请御史丞大人，多多关照弈儿才是。”

　　“这——”苏夫人一听，跟着一愣，却又马上恢复了原貌，“老身哪儿敢有这般期望，只愿她一生能平安，老身就阿弥陀佛了。且弈儿如今，官运亨通，该是请弈儿多关照我家老爷才是。”

　　“夫人客气了。”

　　二人又谦言了一番，气氛好不融洽。

　　转头忽听得门外，似有什么人在说话。

　　果不其然，厢房的门口，正站了一个小和尚，毕恭毕敬地朝着林嬷嬷递上了一枚锦绣香囊。

　　“林嬷嬷，这是夫人为小姐求的平安符，住持已开好了光，这便让元思给夫人送来。”

　　“真是多谢主持了。”林嬷嬷谢过后，便准备抬手去接，却不知怎的，二人在交手时，一个没抓稳，竟令香囊掉在了地上。

　　二人都急忙躬身去捡，低眉间，但见一只嫩白的玉手，已快他们一步，将香囊拾了起来。

　　“林嬷嬷，这可是夫人为小姐求的平安符，您可得收好了。”

　　林嬷嬷一愣，应声答道：“是是，多谢郎君。”

　　她一手接过香囊，心里却是想着，这跟在房相身边的小郎君，怎会生得这般俏丽。

　　也正是此时，房裴弈忽然拉开了房门，看见门口堆了这么多人，忍不住奇怪道：“都聚在这里作甚？”

　　梦宿心一见，赶紧插言：“爷，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城了。”

　　“是么？”他状若惋惜地回过头，看向苏夫人，满眼的不舍之情，“夫人，今日已耽搁夫人多时，是弈儿逾越了。待下次，弈儿定当登门拜访，再与夫人续旧缘。”

　　“那可真是折煞老身了，”苏夫人眼瞧着房裴弈如此有礼，甚感欣慰道，“弈儿一路小心。”

　　“夫人也是。”

　　说罢，众人便一一别过，各自上路了。

　　*

　　回去的路上，房裴弈与梦宿心盘坐在马车之中，各有所思。

　　这一趟大佛寺行，虽所得无多，倒也可以推断，那御史丞府上，恐是真出了事。否则，这苏夫人也不会连来大佛寺两日，还给苏小姐求了什么平安符。

　　“你且放心，我已在那平安符上，施了道念力进去，如若苏小姐真被附了灵，只待苏夫人将平安符交予她，我便能感应到了。”

　　“嗯。”房裴弈应声点着头，这一路的颠簸，多少令他有些难耐。

　　他忽然上前，撩开门帘，唤了张允停行，众人又下得马车来，坐在一旁的树林里小憩。

　　日落黄昏，金灿的霞光透过深林，铺散在众人身上，一时间，竟如佛光万照一般，美不胜收。

　　房裴弈遣了张允和刘叔，带着马匹去吃草，自己却是抢过梦宿心手中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起水。

　　梦宿心一见，撇撇嘴道：“也就瞧你这副病恹的模样，我大人有大量，才不与你计较。”

　　说着，她已转头去包袱里找吃的去了。

　　房裴弈边喝着水，边问她：“对了，你方才在大佛寺里瞎转，可有什么发现么？”

　　梦宿心回过头，瞪他一眼，说：“你都说我是瞎转了，还能发现什么？”

　　房裴弈一愣，举着酒壶的手也不由顿在空中，半晌才放下来，转过头来睇着她。

　　却只见，梦宿心正掰着一块小饼，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她那嘴，也不知为何，竟会生得那般小，要将饼子撕成指盖大小，才能喂得进去。且她的嘴角，更是挂满了碎屑，腮帮子鼓得跟座小山似的，吃得那叫一个香。

　　房裴弈的心里，登时不痛快起来，合着他俩明明都坐在车里，怎么晕车的，却只有他一人？

　　他当下一探掌，将梦宿心手里的饼子，一把抢了过去。随即，就见她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侧过头望着自己。

　　她的嘴里，甚至还包着一口饼子，整张脸鼓得像只青蛙一般。

　　房裴弈见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却是又赶在梦宿心发作之前，缓缓地抬起手，用他长有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地，抹去了她嘴角所有的残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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