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理想国

　　9.

　　2013. 圣诞节, 608车站

　　雪, 这个城市已经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即便只是这样细碎的, 落在地上很快就破碎融化了的雪. 可那也是那个被叫做“雪”的纯白色的物体, 不是雨珠, 也不是冰块, 它纷纷扬扬地落下, 给世界罩上一层如真似幻的浪漫迷雾.

　　男孩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他心情糟糕, 雪花落在他的眉间, 被揉碎了, 化成水珠从他的鼻梁之间滴下来, 滑到嘴唇、脖颈. 更多的雪花则落在了男孩的头顶, 他有一头蓬松的, 有时候没睡好便会炸裂的黑色短发, 一些轻浮的学弟总喜欢没大没小地揉他的头发, 说着“学长像头没有领地的狮子”之类的令人讨厌的话.
　　细小的雪花像糖霜一样星星点点地落在男孩的头发间, 他穿得随意, 一看就是个选修课里满满当当都是物理化学地理生物进修的那种男孩, 眼神厌厌的, 眼白多于眼瞳, 看起来就没有什么耐心, 此刻更像是一头走丢了, 脾气暴躁的狗獾.

　　雪无边无际地下着, 却并不让人觉着冷, 男生一手随意地抱着一本厚重的, 书角微微翘起的参考书, 一手揣在裤兜里, 依靠着车站牌,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终于来了一辆公交车, 橘色的车前灯投过漫漫的雪雾, 男生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看清楚绿色的灯牌上写着“608”, 他的近视最近变严重了, 可他没什么闲钱去配一把新的眼镜, 即便旧的那个已经断了一根镜脚, 被他随意地放在兜里.
　　毕竟不像某些学弟拥有仿佛日剧里的精致银色眼镜, 美观的作用远大于看清世界.
　　车门打开, 糟糕的天气里公交车总是人满为患, 他老派地走向后门, 刚抬脚走进, 一个熟悉的欠揍的声音出现——
　　“嗨, 学长”.
　　他抬头, 被挤得紧缩成一团的学弟, 带着银色边框的时尚眼镜, 一张白净的脸, 微笑地看着他.
　　也难为挤成这样也能笑得出来, 他没表情地回应道:“ 真巧啊, 付辛左. 帮我递一下公交卡到前面去吧.”

　　叮叮当, 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大街小巷应不可免俗地放起了圣诞歌, 隔着漫漫的雪, 看着张灯结彩的街道, 刘厌趣面无表情地看着公车车一一驶过那些圣诞树, 闪烁的金色的星星, 打扮拙劣的圣诞老人还有牵着手的少年恋人们.
　　无所谓因为宗教, 假期还是商业化, 在这样的日子里似乎全世界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 更何况还下了场久违的雪.
　　“学长你看起来好忧郁, 是因为最近的全市化学必修测验一不小心只高了第二名五分吗” 付辛左像鱼一样逆流搏击着拥挤的人潮, 气喘吁吁地挤到了男生的身边.
　　“你不是去日本交换学习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吗”
　　“昨天才回来, 因为担心学长, 所以都没有在那里过圣诞节就回来了.”
　　能够毫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的学弟, 某种程度是个可怕的变态, 刘厌趣想着.

　　车哐当哐当地前行, 很快就来到了江边, 暮色四合, 灿烂的灯光照亮着这个江城. 刘厌趣望着窗外璀璨的夜景的, 没有理睬身边东叨叨西叨叨的学弟, 他住的地方比付辛左远得多, 可他这次得先去兼职的化学实验室里做些准备, 但他不想被付辛左知道.
　　这个学弟如果知道他想做的事情, 会不会揍他呢, 他有些好笑地想着.

　　红色的高架桥, 藏青色的天空, 纯白的雪缓缓地下着,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 只有身边的人的声音能听得真切.
　　“学长, 元旦放假的时候, 我能带着我的臭弟弟妹妹们来你家做客不就是我的那些吵闹的青梅竹马, 有个小姑娘的你还记得不, 夏天的时候全手臂都长了荨麻疹. 他们吃过刘奶奶送我的豆腐后都吼着想再吃.”
　　可能不行了, 刘厌趣沉默了一会.
　　“你们自己带食材, 我家已经穷得开不起锅了.” 他说到.
　　善意的谎言是值得原谅的.

　　还有三个站, 雪还在下, 在黑夜的灯光下, 在车灯的前面, 在渐渐远离的江水面上, 絮絮地下着.
　　“付辛左, 我最近看了一句话, 叫‘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突然开口.
　　“我有听过, 是说没有什么是静止不变的, 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和变化的意思吧.“学弟回答道.
　　两个站.
　　有人上车, 隔在了他们中间.
　　“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 想的是离开我们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回来, 这让人觉得难受. 怪不得那些选修哲学的人都神神叨叨口水乱流神情抑郁像神经病一样.”
　　他难得吐露一点心扉.

　　行驶过的车灯不断地在刘厌趣的脸上变换而过.
　　那张曾经出现在夜晚的车站前解救了自己的俊朗的面庞, 在自己缺席的三个月里, 仿佛经受了太多傲慢的侵害和肆意的侵辱, 付辛左想着.

　　还有一个站.

　　“去年的暑假跟你们这些人一起玩的时候真的还挺开心的, 那时候觉得这种快乐的日子一定能持续好久, 毕竟…”
　　毕竟我们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学校里, 每天都做着相似的关于未来的梦, 以为凭着天资和努力便可以一往无前.
　　可还是不一样的, 就像断了脚的眼镜和精致的银框眼镜是不一样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车门打开, 又上来了几个人, 推搡着, 付辛左一下子被挤进公交车内部, 眼角余光看到刘厌趣向他挥了挥手, 下了车.
　　“别说得那么像遗言啊……”
　　车门关闭, 一下子除了黑压压的人的脑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连同少年踏着雪, 抱着书缩着脖子往前走的背影.

　　但那就是最后的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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