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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天一清早,太阳光暖暖地射进来,怀玉张开了眼睛。
是敬轩,坐在脚凳上,托着两腮,看了有半天。
“还疼吗?”
怀玉伸手探进裤内,顾家的麝创散果然是灵丹妙药,不但止了血,伤口处还结一层薄硬的痂,试着动动,肌肉纹理成痂了,没那么灵活。
“不疼了。可不能动。”
“让我瞧瞧。”敬轩也要瞧,怀玉不让。
总把屁股给人看,羞。
广昭只好坐回脚凳上看着他。
怀玉被他看得不自在:“我可不能动了,你找广昭玩去吧。”
敬轩挑眉:“都是他把你害成这样,我才不想理他!”
“他不是成心的。。。广昭还不来呢,他说给我看一样东西。”
“谁知道,他是野猴儿,不定跑哪儿野去了。”
怀玉有些失望。
广昭玩心重,直肚肠,天大的事也不放心上,昨夜说的话,早就忘了吧。
怀玉看向窗外,天很晴,映得玻璃白晃晃的。
过了年后,就到春天了,春天可以干嘛?放风筝,抖空竹,飞风车,编花篮。。。难得公公带他出了一次门,得见了扎羊角和冲天蜡的小孩儿,聚在一起玩的把戏。
他都没玩过。
还干嘛?吃春饼。这倒尝过,薄薄的,圆圆的,筋道的饼,油里泛着金黄。
“春打六九头”,现在几九了?
恐怕还早呢。
窗玻璃咋还不响?一下重,两下轻,一下长,两下紧。
“喵呜——喵呜——”
有猫叫,怀玉打起精神了。在公公府,最亲近的活物,就是猫儿了。
广昭探探头,从大门进来,身上不合体的长大褂,连对襟都没扣,褂角耷拉在地,走两步就踩一下。
敬轩笑道:“把你爹的褂子也掏弄来了?”
广昭嘻嘻一笑,敞开褂襟儿:“怀玉,你瞅这是啥?”
一只小猫儿,虎皮斑纹,缩在广昭手上发抖,战战兢兢,一双玻璃弹子圆亮的黄眼珠惊慌不安地望着怀玉,不知身在何处。
“喵呜——”
“是我的猫儿!”
怀玉兴奋地从广昭手里接过猫,猫倒是乖顺,任凭怀玉抱在怀里,亲昵地摩挲。
故人相见,不就是那晚,顾家大门石狮子下,同病相怜的一对儿?
又重逢了。
重逢之喜,胜却重生。
“你从哪儿把它找到的?”
广昭揉揉鼻子:“前天在厨房后院儿见它找食儿吃呢。我见你来的那天晚上一直抱着它,肯定欢喜得紧,就养下来了,以后你就养它吧。”
“嗯。”怀玉重重点头。要养,要一直养下去,决不丢它。
“起个名儿吧。”敬轩提议。
“就叫怀玉,你老抱着它,就是你怀里的宝贝了,怎么样?”
广昭无心,怀玉有意,这么说来,自己不是与猫儿一样?
敬轩连忙反对:“不成,哪有猫叫这名字的?怀玉是人名。”
“那你说叫啥?”
“让怀玉自个儿起。”
两个人都看着他。
怀玉想来想去,说:“就叫小豆子吧。它长得又小又瘦,像颗豆子。”
两个人拍手:“好好好!就叫小豆子!”
于是三个人的生活,又多了个半个。
猫不算人,但也算半个。
怀玉的伴。
一晃眼,开春了。
敬轩的病好得很快,有怀玉和广昭陪伴,精神比年前长了几倍。
顾老爷要送他去上学堂。
敬轩不干:“要送,把怀玉也捎上。”
怀玉提醒他:“还有广昭。。。”
“把广昭也捎上,否则才不去!”
顾老爷没办法,只好让怀玉和广昭陪着一道上学。
学堂是个私塾,先生只有一位,姓孔名茗,大清朝科举屡试不中的落地秀才,清朝亡了,绝了一生唯一的门路,只好求民国施舍生计。
先生说,自己是孔子第多少代子孙,先生还说,自己与三国智囊诸葛孔明同名。。。广昭撇嘴道:“不对不对!差一个字呢!”
先生脸色不好看:“就差一个字,算也沾点故。”
广昭喜欢较真儿:“先生教导过:‘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一字之失,先生变诸葛也——”
羽扇纶巾。
广昭煞有架势地信手学来,折子戏里,三国人物,哪个不活灵活现?
学子们大笑。
被前朝遗弃的秀才,虽没了指望,可气质还在,就像京戏里的角儿,落魄了,昔日风华不在,也都要有个角儿的范儿,这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岂容他人羞辱?
诸子百家前,广昭被罚跪。
落座的板凳高举过头顶,不准动,面壁思过。
下面一群,幸灾乐祸。
先生的教鞭用力磕在桌沿:“肃——静——”
学子们收笑,肃静。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先生恨铁不成钢。
榜样有好有坏,好榜样,人人得以仿之,而坏榜样,人人得以戒之。广昭被树了典范,坏榜样。
这一条罪,欺师。
广昭才不在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本就不是玉,那个才是‘玉’。”
师生一同看向怀玉,怀玉的脸刷一下红了。
敬轩恨恨地,这个杨广昭,就喜欢提不开的水壶。
一瞄怀玉,脊背上,一方雪白的宣纸多了两个字:“相公”
肆无忌惮的,像支出的尖刀,扎得眼生疼。
“怀玉!”
怀玉转身瞅敬轩,不明所以。
两个字,一下开散出去,学子们开始窃窃私语,不解词义,不知哪个早通了人世,传开了:“相公不就是陪男人睡觉的男人?”
“顾怀玉是相公?”
“顾怀玉陪男人睡觉?”
“他和顾敬轩一起的,不就是陪他睡觉?”
怀玉后座的何伍定不怀好意地偷笑。
所有不怀好意的,鄙视的,厌恶的,嘲笑的,划成刀子向怀玉射来。
“肃——静——”
孔先生要维持堂威,怎奈落座是一众顽劣。
眼顾四方,一张张素日和善的面孔,怎么突然陌生了?
什么叫相公?
怀玉凄凄然,向敬轩求救:“敬轩哥,什么叫。。。相公?”
敬轩气愤,起身,把背上那把刀撕得粉碎。
广昭狂了,什么孔孟之道,先秦之法,他只知道,谁欺负他,他就要拼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初立下的誓言,终生无悔。
“何伍定!”
一声焦雷,何伍定仿佛被击中。
“操你大爷的,我叫你乱说——”
“咣当——”
本是用来罚人的板凳,成了伤人的武器。
孔先生暗叫不好。
一板凳下来,何伍定被开了瓢,血流成注,在地上打滚,杀猪般嚎叫:
“哎呦妈呀,杀人了,抓杀人犯哪——疼!疼!娘呀,爹呀——”
孔先生拧住广昭的脖子,不让他逃脱。
整个学堂,乱作一团。
有趁乱作恶的,跑到学堂门外老槐树下,打钟。
“当当当!”
下学的信号。
学子们呼啦作鸟兽散,只剩下歪七八扭的桌椅板凳,愤怒的先生,不服管的野猴子,后怕的少爷,和惊恐的怀玉。
学堂霎时安静了。
孔先生不必再喊肃静。
打架的后果是:顾家陪了何家一千两银子,又通了官,何家根基薄,何伍定并未伤及要害,看在钱银的厚面,此事作罢。广昭不许再上学堂,顾良把儿子打了一顿,敬轩和怀玉在家思过。
什么是相公?
怀玉问过广昭和敬轩,他们都缄口不提。
私底下,敬轩埋怨广昭走漏了秘密,广昭埋怨敬轩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着睡,娘不陪爹不陪奶妈不陪,非要怀玉陪。
敬轩说:“没怀玉,我活不成。”
广昭说:“陪了你,怀玉就活不成,起码活不好。”
敬轩又说:“怀玉是我们顾家买来的,跟你有关吗?”
广昭气愤了:“顾家买的人还少吗?除了当奴才,就是做冤魂。”
敬轩知道广昭说得对,怀玉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各人有各命,这就叫做“各安天命”。
敬轩信命。可广昭从不信。
敬轩信,因为他是主子,广昭不信,因为他是奴才儿子。
一世总不会被如此安排。只待八年快过。
一眨眼,三年又三年。
民国二十四年,又是一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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