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2078年

　　下午三点，上海。

　　柯仰摘下头盔，取下人工耳蜗。

　　在他的眼前，头盔的屏幕仍流转着通关画面，奖励正在结算，恭喜他完成末世副本。
　　光是纯白的，映得游戏人物干净柔和，日本死宅的脸多了一分模型之外的生动和美感。

　　没了秋溢，他终于罕见地英俊起来。

　　一共十三项成就达成，包括【支线剧情已解锁】。可见系统虽然装死，但后台统计并不含糊。

　　他捏着后脖子懒洋洋地坐起身，记忆座椅自动调整，发出真皮拉扯的轻微褶皱声。
　　这时头盔轻响，是雨落般的“滴滴”声，五秒无响应后，它自动转到了外面的全息图上。

　　【玩家“钱宁”邀请您视频通话】
　　【玩家“凌归静”邀请您视频通话】

　　两个人？

　　柯仰看了一眼，发现通话邀请是从游戏内发起的，代表他必须以“杨痒”的丑怂形象露面。这可不是跟女士见面的礼节。

　　但也没法，捏脸系统不给他开放，他只得将自己清洁一下，从变态乞丐变回猥琐瘦宅。人物迎着不存在的风，捋了一把结块的头发，甚是风流潇洒。

　　【正在等待对方接受邀请……】
　　【您已接受。】
　　【嘟……】

　　游戏舱像个生态球，包括传感座椅和十步左右的活动空间，底下装载了堪比人脑的电路网络。玻璃罩下有密闭的空调系统，长时间坐卧，让他的四肢关节都软绵绵的。
　　柯仰站起来活动四肢，懒洋洋地歪了歪头，通话开始时，他朝向摄像头一笑，“你好。”

　　全息图上展开末世副本里的场景，由通话发起方选择。

　　那是只剩残骸的云霄塔尖，宴会厅的背景是硝烟，它升起的轨迹静默又死寂，画面的角落还有蒙尘的残肢。两个女孩站在那里，好似双生子。

　　两人五官都是周正干净，眉眼都是清楚明白，但如果用面具扣住她们的上半张脸，原来是细微的差别造就了迥异的气质。左边的鼻头圆润，唇部方正，人中宽长，形容英气，端秀大气；右边的鼻尖细翘，嘴巴薄红，下颏尖俏，像个小狐狸精。
　　莫名就让人觉得，左边端秀的叫“钱宁”，右边轻艳的叫“凌归静”。
　　这底下应当是有两个玩家，不知道是不是长这么像。但是，如果她们认识，凭什么她们可以修改外貌？
　　就只有柯仰遭遇了Bug吗？

　　“你好。”钱宁主动打招呼。”
　　“哇，洗脸了。”凌归静嘴角一翘，“没区别。”

　　柯仰停顿了一秒，“你们俩还大变活人呢。”

　　一看钱宁就是正经人的那个，她迅速插嘴进话题：“谢谢你最后帮我们完成了支线任务……”
　　凌归静道：“但动手摸机柜，这算性骚扰吧。”

　　“摸你哪了？”柯仰笑起来。

　　他笑时眼睛微眯，浅露一行白牙，显得温柔又漫不经心，阳光得毫无侵略性，上空区的光芒从逐渐明亮的窗中……两个女孩不禁怔了怔。

　　突然他反应过来在视频的是【杨痒】。
　　【杨痒】忠实反映了这个如花笑靥，笑得像个要饭的。

　　钱宁和凌归静的笑容消失了。
　　他自己的笑容也消失了。
　　两边相视沉默。

　　“不好意思，没想到杀伤力这么大。”柯仰安静道，“我真人不长这样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觉得很友善，意思到了就行。这个模型也不是丑，就是看起来有点……废，人设画师挺会抓特点。”钱宁拿话找补，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能叫【秋溢】来视频吗？”凌归静问道。

　　他们勉强聊了下去，柯仰不再尝试卖弄风情了，只谈游戏体验。

　　凌归静一点也不想呆在地下当电脑主机。它还有三大致命弱点：不能移动，不能反攻受“超级英雄系统”掌握的设备，还有就是毛病甚多的邪/教组织。

　　凌归静在抱怨，钱宁却说“数据世界很美”。

　　主机的逻辑是玩家构建的，她们在最简单的“与或非异或”里写下了长长的算法和计划，才确保它高速精确运作。
　　他们在经历航海副本时，她们俩在剧情引导下毁灭世界，从入侵印度一个小小的检疫所，到操纵空间站。世界变成0和1的运算，像在赛博空间里穿梭飙车，极致简单，极度复杂。

　　“月之暗面”的名字是凌归静取的，她说自己仰慕美国的60年代，大家都摇头晃脑，吸/毒、乱/交、仇恨政府，狂热又愤怒。
　　但那张摇滚专辑是英国乐队做的。

　　钱宁文雅冷静，盘靓条顺；凌归静多动甲亢，一边海聊，一边从废墟里扒拉出瓶酒，抽空看了眼酒标，赞道：“巴黎之花！”拔开灌了。
　　钱宁眼白翻进后脑勺了：“假酒！有瘾？要不是你老用权贵搜刮美酒，它的技能冷却也不会越来越久！”

　　柯仰早坐回传感椅里，吸溜着柠檬茶，语气轻快没同情心，“自取灭亡嘛。”

　　凌归静咕咕大灌，直到钱宁突然抬头，凝视向虚空一点。片刻后，轻轻一推她的肩头，低声道：“该下线啦。”
　　“哦。”凌归静点点头。她放下酒瓶，单手反拿，走到杨痒面前伸出一只手，嘴角浅勾着，“输得很服。希望下次有机会，我会赢你。”

　　杨痒也伸出手去。
　　黄昏的金光烂灿，半道弯钩抹过他们的手，随后一切瞬间破碎，消散在纯白色的登陆空间。

　　【通话结束】

　　柯仰放下坚果零食袋子，又吃光了棉花糖。这是公司配给他的工作福利，不吃白不吃。不知道秋溢那边有没有，他的队友应该有一份拜年级别的零食包。
　　游戏测评师起身，按开舱门按钮，走到薄帘半遮的落地窗前，倒了杯咖啡喝。

　　智能家居系统感应到他的存在，公寓里的光线愈渐明朗，璀璨的浦东上空区如钢铁森林，矗立在二百层楼的窗外。

　　上空区，是树状建筑的叶片，阳光像奢华的礼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送你。建筑的外表仿若能呼吸，吸入巨大的风能，在循环系统里鼓动，形成波涛起伏般的鱼鳞光泽。
　　这间公寓在一个蜂巢形的组合建筑里，这片叶子上面还有独栋洋房。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长着五光十色的叶子，因为叶面上是灿烂的游泳池，还在举行宴会。

　　高档公寓建在一片温软的绿地中，草坪和繁花呈几何形，处处规整洁净。

　　不远处，崭新的道路系统层级分明，一扫2018年的混沌压抑，以蛛网般的秩序笼罩了城市。上海像个大游乐园，有辆飞车落上上空区的叶片，轻巧折起机翼——就像曾被SpaceX送进太空的跑车。
　　只是嚣张的车门变成了双翼。

　　柯仰没欣赏景色，他又不是地下区的贫民。

　　地下区并不是真在地下，2078年的科技水平还没到能建起大型生态系统的程度。
　　地下区只是在地面上，只是跟“上空区”这个云雾渺茫的名字相对而已，缺少阳光，电路老化，拥挤喧闹。自从全新的交通工具普及、全新的道路系统建成后，住在地面上也没有多少便利可言了。

　　人类精英自然要阳光、洁净、植物，自由自在的派对，一望无际的云海。
　　他们收割了众多凡人的自由，拼凑出自己巨大的自由。

　　柯仰又在另一张沙发上窝下了，打开全息投影，过了一会，星舰公司的光源工作室——《超级英雄》的研发团队，接入了会议系统。

　　“Hello，”一张胡子拉碴的笑脸出现在镜头前，“玩得好吗？”
　　“谢谢你啊，”柯仰下意识也摸摸自己的下巴，“没告知我的情况下让我玩PVP。”

　　（PVP：Player versus player，指玩家对战玩家，即玩家互相利用游戏资源攻击而形成的互动竞技。）

　　他摸了一手粗糙，脸色顿时更阴沉了。

　　那哥们明明也加班成一张砂纸，却更兴奋了，还四处揪扯陆续进入会议室的其他同事，喊道：“这个狗养的也长胡子了！毁容了！我俩的颜值现在是不是在同一水平？！”
　　特效师搁下触控板，她是个女孩，被他摇得半死不活，说道：“拉里，他不刮脸是凭添魅力，你不刮脸是雪上加霜。”
　　另一位运营部负责人直接挡开他脸，“滚边儿！”

　　柯仰看着这个神经病挡在摄像头前。全息投影有四个投影摄像头，四个放映摄像头，还要调暗空间亮度，拉里在设备没完全就绪之前挡在其中一个摄像头前，投影出一个头脸只剩大嘴的人形。

　　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拿了个电动剃须刀回来坐下，两腿一叠，搭在桌边，说道：“把我弄那丑样你是故意的？拉里·上不了斯坦福？”

　　此时拉里正被拖向首席，重重摁坐下去。柯仰继续追问：“还绑定一那么帅的队友给我？？”

　　“哦我的老伙计……”拉里·斯坦福清清嗓，深情道，“想啥呢。他适合你。”

　　此时会议室里全员到齐，纵使主创团队的主管心有十万个不甘，会议也只有开始。

　　柯仰拿着电动剃须刀使劲犁下巴。拉里抹了把脸清醒精神，放出第一张幻灯片，萎靡不振道：“Page One，游戏行业的发展趋势。Page Two，游戏的分类，有——如此这般的几种。Page Three，游戏，从参与方式来看，大体能分为两种：内容型与竞技型。内容型如《超级马里奥兄弟》，经典横版过关游戏，提供若干关卡，制成压缩卡带或光盘，不需联网，也不需多人联机。竞技型如《魔兽世界》，无敌经典的角色扮演游戏，提供规则和地图，开发团队制作副本，也有PVP模式，需要联网，需要大型联机……Page Four……”

　　运营部负责人瞪起一双红肿的眼，搓个纸团暴躁地砸他，“你唱经呢！”
　　特效师撑着一颗沉重的头颅，眼袋快垂到桌子下面，语气低落，“我们下次，租个寺庙……大家一起，修身养性……与世无争，大彻大悟……”

　　柯仰看着这一桌子烂泥般的主创，心觉匪夷所思。该工作室据说每人领了100个月工资的奖金，为什么还奋斗在岗位上？

　　数钱吗？

　　“大家再坚持一下，这是必要的开头。”拉里道，“Page Five……进入全息游戏时代，3A级作品的开发成本水涨船高，销售一次性购买的内容型游戏，越来越难维持财务部的和平。而竞技型游戏依托于网络服务，有快捷的网络支付功能，有丰富的收费模式，有完善的云开发平台……还可以构建玩家社区，形成生态链。其中，电子竞技起到的作用，能使整个生态系统持续良性循环……”
　　“Page Six……3A级游戏市场在十年之内不会扩张，用户基数和购买力都是有限的，电子竞技作为规则型游戏的一部分，能够拉动巨大的社群——包括那些不玩游戏的人，他们也会因为电竞而开始关注某款游戏。Page Seven……”

　　柯仰道：“别念页码了，还有三十几页，让人绝望。”

　　拉里愤道：“无业游民屁话多！”

　　但柯仰双手一摊，满不在乎。无业游民又如何，赚得可不少，而且睡眠充足、容光焕发，除了医疗保险要自己交钱，但铁了心要当无业游民的人也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过一百大寿。

　　拉里不是贱不过他，而是会议室里有监控。8702年了，战胜傻/逼要靠努力工作和赚钱，而不是和他们线上对喷。
　　他终究点开了下一张幻灯片：“总而言之，现在买断制的付费游戏十分扑街，电竞行业又火得过分，我们开发游戏都得考虑电竞的可行性。‘超级英雄’投入了大量资源制作，我们也为它规划了发展方向……新的战略计划定名为‘超新星’。”

　　这是他的最后一张了，拉里如释重负，赶紧把遥控器丢给运营部，“甘尼思，换你了！来吧，展现你的才华和魅力！”
　　说完他就仰面翻进皮椅里、长松一口气，穿趿拉板的脚搭在桌上，对柯仰堂皇竖起中指。

　　运营部作着没人听的发言。柯仰百无聊赖，他只想干完了这一票就拿钱走人，作为活过今天没明天的无业游民，他晚上还约了一场派对呢。于是低头给对面的拉里发消息：“我以为今天是我的游戏测评报告会，怎么好像没我事？”

　　拉里回他：“是没你事。你根本不重要。”

　　柯仰发：“哦我的老伙计，感谢上帝。那我的游戏测评就打个报告给你们吧，发个格式，江湖再见！”

　　拉里回：“！！不能光打报告！[救命]”

　　上次柯仰要跟他江湖再见，可是把拉里折磨了一顿。那会儿两人还不熟，拉里帮他拉了个坑活儿，柯仰就黑进他电脑打了“学学做人”四字，并侵入他家系统，让这个美国人听了整整一周淋浴间、智能马桶、闹钟、音响、跑步机和冰箱的“学学做人”大合唱，算是一次汉语普及教育了。

　　柯仰抓了把葡萄干，扣进嘴巴。
　　拉里实诚回道：“你的环节留到最后进行。先听完，这会是为你开的。”

　　柯仰抬头看了一眼，此时遥控器转到特效师手里。

　　那姑娘戴上眼镜，首先说道：“首先，恭喜我转入了市场部这个人间地狱。”

　　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幸灾乐祸的笑，刚脱狼窝，又入虎口。旁人边鼓掌边叫好：“她又能拿一份100个月的工资，多能干啊！为你骄傲！”
　　……掌声渐渐消失了。
　　特效师面不改色道：“谢谢各位，谢谢。离了团队，情谊仍在。我作为接触过市场部的机密文件的人，要告诉诸位同僚一件幸事。”

　　柯仰又低头发信息：“这会为什么之前不开？现在再开，有点本末倒置啊。新游戏有竞技元素又不是什么稀奇怪事。我感觉像掺进了什么阴谋。”

　　拉里回：“不是阴谋。兄弟，你要暴富了！”
　　拉里回：“你在市场部的规划里，新规划签五年合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拉里回道：“这规划能让你拿几十倍测评的钱！”

　　市场部特效师四平八稳地宣布：“活儿，没干完呢。”

　　柯仰还没搞明白，短信界面就冒出了一封邀请函。

　　深黑背景，香槟宇宙，仿佛一杯金酒搁在绛红的天鹅绒幕布前，色彩靡丽不分彼此。氤氲的云雾散去后，露出了浩渺星空，无数颗炽亮的星球像摔碎的钻石。
　　它们越来越亮，共振发光，光圈逼至视野边缘，柯仰刚点上去，这些星球同时爆发了，界面一片白光。片刻后，星云出现了。
　　金绿的波浪向外辐射，中间闪耀着斑斓的光，赤红的尘埃像油锅边缘烧焦的糖浆，气泡也似恒星生灭。这是宇宙里最孤高、盛大和美丽的死亡。

　　一行字随后浮现：“宇宙无穷，英雄未死——‘超级英雄’系列开发者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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