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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8
我和夏心相拥而睡。夜太短暂，好像才刚入了梦，天已亮白，外面的门铃大响！
会是谁呢？手表指着八点三，脑海立时闪过杜仲维的脸孔。然而昨晚他说今天上早班，断想不可能是他。夏心似乎没有被门铃声吵醒，我只好掀开被子下床来到门口。
门打开，真的不是杜仲维。
门口站着三个人，全都是陌生的脸孔。一个是头发花白，面容和蔼可亲，气色红润的老者，另外两个看上去像随从保镖或助手之类的人物，并和老人家保持一段距离的站着，严肃的脸上没有笑意。我的目光回到老人脸上，心里马上格登了一下，那该不是夏心的爷爷吧？
老人家微笑着端详着我，好象他对我并不很陌生。
“您找夏心？您是她爷爷吗？”我问老人家。
老人呵呵笑，不住点头，说是。
我连忙迎他进屋，另外两个人这时反而退了开去。
“你应该就是…”老人家停了一停，然后再仔细的端详我，一边思索着。我心里慌的非常紧要，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莫非他快把别人的名字喊出来了。
“徐铮！”他说。
“是。”我简直受宠若惊。
他又呵呵笑起来，说是爷爷看孙女来了。
他那一笑，让我立刻想起亲切的圣诞老人来了。夏心不时挂在口边的爷爷竟然在这种时刻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头皮简直发麻了，我的头发一定乱的像树上的鸟窝，我的脸色一定黯淡无光，还有我这一双惺忪的睡眼！突然之间，我觉得狼狈万分，却有种无处可躲的窘。我不好意思马上打理自己，只是礼貌又恭敬的笑着。老人家却笑意吟吟的，完全不觉得那是一回事。
“夏心还没起床吧？”夏爷爷和善的说。
“不，她醒了！”
夏爷爷停在偏厅，我连忙掉头冲进卧室。
夏心还在朦头大睡，完全没有被外头的声音惊动。床铺乱的像个狗窝。我不觉乱了阵脚，忙推夏心的脚：“夏心，起来！你去看谁来了！”
夏心还是一惯的赖皮，她闭着眼睛，还想把拉我下去。我反手抓住她的手，严厉的说：“不要闹了，你爷爷来了！”
等她张开眼睛，爷爷已经站在卧室门口。她揉眼一看，一下兴奋的笑了起来，随着，却重新钻进被窝，嗔道：“你真没礼貌，事前不通知人家就来了？”
夏爷爷笑了起来，充满怜爱的说：“爷爷又不是客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亲密要好的两爷孙。夏心看到她爷爷，完完全全变回了小女孩，而且彻底收敛了平日轻易流露的那种满不在乎，冷傲淡漠的态度。
她爷爷慢慢走过去，拉来旁边的旋转椅坐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的低声说了几句，夏心就哇一声哭了出来。她爷爷忙哄着说：“不哭，不哭，傻孩子…”
那一刻，我真是打从心眼里羡慕夏心有这么一个亲和的爷爷。
何以我长大以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在大人面前撒娇呢？我究竟是没有机会抑或是我根本就不会？深入去想，我根本就不属于那种小孩，我也没有那种环境。自懂事以来，我几乎从没有对父母亲说过什么贴心的话，双亲节说一句“我爱你”会要了我的命，我觉得很肉麻，怎么都无法启齿。在母亲面前，多难过我都不掉泪，我不习惯在她面前袒露我脆弱和感动的情绪。我很怀疑，今生往后，是否我只会在自己所爱的另外一半面前才能袒露自己？
我悄然退了出来，把房门轻轻掩上。
我很快去梳洗，把自己整理好，回到客厅，再走出阳台。暖和的阳光不温不火晒在我的身上，我仰脸望着晴空，才想起要再给家里打个电话。昨晚硬着头皮对母亲撒了谎，说我在同学家投宿，要今天才回去了。也知道那并非万不得已，而是出于自我的放纵。
按熄手机没一会，夏心拉着她爷爷朝我走了过来。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把她爷爷推到我面前，隆重其事的说：“徐铮，这就是你久仰大名的人──我的爷爷。”
她爷爷一听，忍不住又是呵呵笑出来，我也忍不住跟着笑。我什么时候久仰他大名了？即使是，这四个字不是该由我来说吗？
爷爷充满怜爱的看着我，仿佛我也是她的孙女。那样看了看我，又怜爱的再看了看夏心，再看我，说：“咦，我看着看着，怎么突然觉得你们有点像了呀？”
夏心得意的走过来，挽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把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说：“爷爷，说不定我们是失散了的姐妹呢。”
“那么爷爷岂不就多赚一个孙女？”爷爷说。
夏心又淘气的走过去她爷爷身边站，挽着他爷爷的手，深情的看着我说：“那样是不行的，我和徐铮的身份不能一样，不能一样啊！我可不想徐铮当妹妹，但是不管她是谁，你都要对他好，而且要加倍的好。”
我有点尴尬，一团小火又在我脸上烧。爷爷侧过脸去看夏心，温柔的拍拍她的脸说：“谁敢不对你的朋友好啊？”。然后，夏爷爷的目光调到我脸上，深深的看着我，若有所思，我丝毫无法回避，只好生涩的微笑着。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夏爷爷虽已经年迈，但骨骼硬朗，完全是保养得宜的模样。他的精神很好，金丝眼镜背后的眼睛里闪动着睿智的光芒，我很相信他是个智者，不由得打从心里尊敬起这个老人。而夏心，她的眼神里虽然一直流露着一种傲桀的不羁，她的态度也似乎不受世俗所有礼教的羁绊，可是依旧遮挡不住她高贵飘逸的气质。她完全遗传了爷爷，他和她是一家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一家人。夏心就像一个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她原本冰雪聪明，简单纯净又无瑕，可是一次意外的出走，却让她的骨子里添多了许多不该有的杂质，同时也把她变的复杂、丰富而立体。
夏心走开之后，我和爷爷回到客厅，面对面坐下。气氛没有了之前的活泼，取而代之是有几分凝重。
“徐铮，你今年几岁？”夏爷爷问我。
“十八岁。”
距离我的十八岁，其实还有三个月。然而，我恨不得把自己说的和夏心一般大小。我不希望年龄对我造成任何一种障碍。
“十八岁，应该在高中九号？”
“不，在十号，我跳了班。”
“嗯，那一定是成绩很优异了。我看的出你比夏心稳重很多。”夏爷爷说这话，对我无疑是一种赞美，可是他的语气里却有几分的沉重。
“对将来有什么抱负没有？”
我沉默半晌才说：“现在就只想着把书读好，将来能考进一间理想的大学。”
“嗯，有这种想法很正确。年轻人应该多读书。”夏爷爷满意的微笑着。
“夏心在比你更小年纪的时候，我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你知道她怎么回答我吗？”
我看着夏心爷爷。
“她说她只想变成一颗尘埃，她不想做一个人，因为做人很苦。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她在成长的路要比别人困难。”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继续说：“而且，她的精神出过一些状况，这一点，你是否听闻过？”
“我听闻过的。”我点点头。
“尽管在这之前她个性是偏执了点，但也不失为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夏爷爷低叹了一声。
“她现在依然活泼开朗。”我设法安慰的说。
“不，她没有了稳定的情绪和性情，这个和她过去甚至是小时候表现出来的坚定不同。她有时表现积极乐观，有时又会表现消极悲观，她对人生没有了安全感，凡事都很消极，没有健全良好的人生观。”
我沉痛的沉默下来。
“她今年廿四了，可是她还活在当年一场恶梦中没有完全醒过来。这些日子，我留意到她并没有成长多少，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夏心其实患上了一种叫affective psychosis的病。”
爷爷口中说出的这个专有医学名词我根本听不懂，但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意识到夏心患病的严重性，不仅只是杜仲维口里所说的那么轻和淡。
爷爷很快从我迷惑的脸上知道我不理解，就说：“那是一种情感精神病。”
我很错愕，但我不想表现出来，只说：“夏心会好起来的…”
“徐铮，我这么告诉你，是希望作为朋友，你能多多了解她，处处体谅她，不要误解了她才好。我知道夏心喜欢你，她认识你以来，只要和我见上面就一定提起你。夏心和你一样，是家中的独生女，但是她从小就没有了母亲，她的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癌症过世了，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的孩子，一直都跟她奶奶和我长大，去年她奶奶也走了。她爸爸一直都很繁忙，家里太多业务需要他去打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坦白告诉我，可以吗？“爷爷慎重的说。
“好。“我也慎重的点头。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夏心的精神出现异常，你会害怕并且嫌弃她吗？”爷爷说了很多话，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才是他最迫切想知道的。
我能强烈感觉到夏爷爷有多爱夏心。因为爱她，他必须把所有的话都说在前面，防范于未然，也不怕说出这些话的唐突和冒昧。
我一时无法整理自己的想法，然而本着爷爷那一份对夏心的爱感动了我，我选择了坚定的摇头，说：“我不怕，也不嫌弃。”
爷爷听了，很是宽慰的微笑起来。
我们不再说话，半晌，夏爷爷又问我：“徐铮，你能不能帮我和夏心一件事？”
我心里一跳，反而开始担心会听到一个重于我能答应下来的要求。
“帮她戒烟。”爷爷毫不迟疑的吐出这四个字。
“嗯，我会试试看。” 我松了一口气。
“我有信心，她会听你的话，我这个老头子说什么她都当我在唱歌，老是认为我在说教。所以，朋友说出口的话，又不一样，尤其是你说出口的话，大概就起着点石成金的作用了。”夏爷爷笑了起来。
“我一定会设法劝她戒烟的。”我说。
“这些日子，我设法给她安排一个宽心舒畅的生活环境，就希望她能快乐的生活。从国外回来以后，她说她要独自生活，尽管她父亲不是那么赞成，而我也难舍，但还是让她搬了出来，现在我只希望她快乐并且健康的生活。”
话说到这里，夏心从浴室出来了，清新的肥皂香也跟着她飘到客厅，扑进我的鼻子。
爷爷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巧妙的转了话题：“徐铮，你看我这套衣服，是你爸爸缝的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想起夏心告诉过我夏爷爷找过我的父亲做衣服的事。
“很好。”我连忙配合的答腔，也知道这话只是用来塞话缝，不让夏心发现有什么蹊跷。
夏心已经换过了牛仔裤和白色背心，长发随意的披在肩膀上，看上去青春逼人。她轻盈的走过来，拉我起来，在我耳边说：“来，换一件衣服，爷爷订了桌，我们一块出去早餐。”
进了卧室，夏心迫不及待问我：“刚才爷爷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他说了我什么坏话？”夏心邪恶的看着我，作势掐住了我的脖子，威胁性的在逼供。
“真的什么都没说，不就问我将来想当个什么。”我一定要隐瞒到底。说了徒添烦恼。
“好，放过你。量他也不敢说我的坏话。”夏心把我拉到衣柜前，我们开始在选衣服。
这些日子，我和夏心老把彼此的衣服穿来穿去的，基本上，我随手找一件她的衣服都能穿上身，而且不松不紧，恰到好处。夏爷爷说的没有错，我们是相似的，但也许不在面貌，而是我们的身高体重不相上下。
小时候我一直羡慕别人有个姐姐，因为我觉得没有谁能像姐妹有那么一个和自己契合的形体，无论外貌身高和体重，她一定会和我不相上下，那么我们就可以交换许多的东西──衣服、鞋子、发饰，更多更多，一个人无端多出许多的选择来。我在小六已经一米六五高，到了初中，身高还不断在飑升。我曾为了自己在班上的一米七四高个显得很不自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能在一般的女生高度，直到遇到了夏心，我很安慰有另外一个人竟和自己一样。
我随便挑了一件T恤换上，夏心从后面抱着我，温热的气息钻到我的颈窝，她把我一步一步移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她和我，欢天喜地的说：“徐铮，我的宝贝，我喜欢你穿着我的衣服，这样就好象把你留在我的身体里，而我也在你的身体里一样。”她停了一下，又自顾自的说：“即使不是穿着我的衣服，你也已经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原来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我有了一双藏满心事的眼睛，五官把我整个人并合出一种冷静而强韧的味道。其实，我的外表实在没有比夏心稚嫩多少。如果我说我已经廿四岁，我认为还是可以勉强骗得住人的。
“夏心，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看着镜中的夏心。
“什么事？你要求的事，一百件我都答应。”她油滑的说。
“以后不要再抽烟了，好吗？你戒了它。”我认真的说。
“就这个吗？”她瞪大了眼，好象难以置信。
“嗯，就这个。你是答应了吗？“
“答应了。”
“怎么听起来那么不认真？”我不太满意，想更确定一些。
“我答应徐小姐从今以后不再抽烟。”她对我敬起礼来。“只是你为什么突然之间对我有这个要求？你以前都不管我的。”
“听说吸二手烟的人比吸烟的人去的更快，我是在为了我自己啊，我心态自私。”
“你这么说，我听了很失望。”夏心说。
我转过脸去看夏心，她看上去真的失望极了，就像一颗突然泄了气的汽球。我连忙改口说：“我担心的是你，抽烟危害健康，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不希望你不健康。”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什么夏心会无法分辨我话中真正的意思呢？爷爷说的一点也没错，她对事情，一时显得自信满满，一时又毫无自信，充满了怀疑，她自己无所适从，别人也难以适从啊。
“好，我戒了它，如果以后我犯戒，你就诅咒我比你先死。”
“我不诅咒你。我为什么要诅咒你？”我突然心痛难当，转过身抱住了夏心，她也抱住了我。
19
司机在楼下等着。在车上，夏心坐在我和爷爷的中间，一边挽着爷爷的手，一边握住我的手，两边来回的说着话。
我发现只要有夏心在场，爷爷就眉开眼笑，气氛是轻松和谐，丝毫没有半点压力。我知道，他把所有对夏心的担忧都留给了自己，藏在了她的背后，不让她看到。
早餐之后，司机把车开到海港城市附近的一个工地前。
工地的四面八方都搭起了围墙，里里外外插满歪斜的铁条，到处堆积着木砖铁片和沙土，狼藉不堪。在白花花的烈日下，圆顶的城市商场轮廓已经呼之欲出，它正大兴土木的被建造中。
车子最后停在一块平地上，有人给夏爷爷开了车门，并给他递上了安全帽，他一边戴帽，一边对我们说他要去监督一下工程和环境，让我们先过去一边的公园走走，呆会他才来会合我们。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乱七八糟的工地旁原来还有一座那么幽深宁静的公园。夏心告诉我，那是配合城市商场而打造出来的休闲地。显然它还没有正式被开放，所以空无半只人影。夏心兴致高昂的拉着我走过一座桥，来到了一大片像世外桃源的地方。
首先跳入眼帘的是两座用砂岩建造的安琪儿许愿池。看见了安琪儿美丽详和的雕像，根本无需夏心多言，我就知道这个地方和夏家有渊源。
行人道上铺满了各种漂亮的石头，落叶纷乱的铺盖在上，我忍不住用鞋子扫去叶子看个究竟。走道两旁种了一大排的美人蕉，它们随着微风在摇摆，放眼望去，整齐的红黄交叠着，美不胜收。不远处是一汪湖水，明媚的阳光在湖水上泛着粼粼波光，把人的眼睛也刺的生疼直想落下泪来。
夏心不知从那里弄来两顶帽子，一顶套在我头上，一顶给自己套上了。“别把我的宝贝晒焦了。”
我们最后坐在树荫底下。
夏心脱去了鞋子，转过身去和我背对背坐，她故意用力的靠着我，我也用力的靠着她，她往后伸出手臂来把我整个人围着，我拉住她的双手，久久不放，我们就维持着这种亲密的姿势在谈话。
“徐铮，你开心吗？“夏心轻轻在问我。
“开心。”我说。
如果不是有片刻的沉静，我几乎忘了昨晚所有的不开心，我也不想追究BLOOMIING里的一切，或许，夏心的病情合理性的帮她解释了一切的荒谬。最奇怪的是，她也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在那里见过我。也许当时她真的醉了。
偶尔在我们的谈话间，我很想提出一些问题，都是和她在英国留学有关的锁事，可是一旦想起这可能会挑起她的痛苦回忆，我又立刻打消了发问的念头。
和夏心在一起，我开始会觉得有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同时承载着两种极端的气体，一边是重的，一边却是轻的。重，是我总担心着相处的时间太短暂。天黑之前，我必须得赶回家去。我希望时间一直为我们停留；轻，是我全身毫不着力的因为夏心而变得细腻而柔软，好象我随时都可以和她一起飞起来似的，我的心绪会因为她而微妙的变幻着。
到了此时此刻，夏心不会不确定我对她的感觉。她转过身来轻拥着我，开始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趣事里有她的爷爷、奶奶和父亲，还有家里饲养的猫猫狗狗和鹦鹉。她第一次告诉我他的父亲夏慕羽，还有她在英国留学的点滴，包括杜仲维..。
我渐渐明白到，原来爱和了解根本就是两回事。我并不完全了解夏心，可是我爱上了她。她的一切对我是乱了顺序的，我无法按着顺序去读懂她这个人，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并没有给过我这个机会，但我知道自己却顺序渐进的爱上了她。她的一切像迷团一样让我着了魔跟着她走。因为着迷，所以我开始想进一步去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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