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搭进去

　　“哦。”薛逸隐在黑暗中的脸庞让人无从揣摩他的神情，但回应的声音却是出乎来者意料的平静。
　　瞬间，那人恍然：“你都知道了！”不是试探的疑问，语气中全是满满的笃定。
　　黑暗中一片沉寂，若非那悠长绵远的呼吸依旧不徐不疾的响在耳边，来人几乎以为他所交谈的对象不过是一片虚无。薛逸的回答是一阵暧昧莫测的沉默，他自然是知道的，从来到这时就知道了。
　　良久，那人有沉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黑暗中，起身翻转的声音格外清晰，容倾城清越而略带阴柔的嗓音裹夹的却是薛逸清冷而理智的灵魂：“我是不是该称你一声祖父？”
　　黑影凝固在那里，半晌，刻意改变的低沉阴森的声线忽然变得清朗悦耳，动听如风抚柳林，冰玉相击，却是一串异常欢悦的笑声。
　　白皙纤长的手指自纯黑的袍袖中探出，昏沉无月的夜仿佛被一线星光划破，继而整个天地都忽然亮了起来。
　　颈间的结被解开，宽大的袍服便自然而然的滑落，一点一点的露出来人的庐山真面目。
　　鸦青发丝如墨，眉目温婉如柳。料峭的眉峰下是婴儿般清澈无瑕的眼眸，却偏偏是最为妖娆神秘的紫色，深紫色，几乎与黑夜相同的深紫色。
　　色泽浅淡的唇瓣形状姣好如樱花，略略扬起的唇角，在深沉凝练的气息里多添了一抹神采飞扬。仿佛最清冷也是最绚烂的月光陡然破开缭绕的云霭，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眸。
　　黑暗中，薛逸无声的微笑，那人的容貌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除去眼睛色泽的差异，其他几乎是一模一样。区别，也只有神态与年龄。乍见之下，便好似面对着若干年后的自己，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感觉。
　　楚冥，客胡不归的真正老板，邪公子楚若水的生父，容倾城的祖父。另外稍提一句，他并不是“人”。
　　楚冥抬手，额前的刘海被温柔的掠起，妖娆而圣洁的男人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你果然都清楚了。”
　　薛逸挑起眉轻松的耸耸肩，虽然黑暗中任何人都无法看见。
　　“你一直都这么孤僻么？不太愿意说话啊。”楚冥向离他不远的竹丛走去，停在光与影的交界，刚刚露出半边脸庞的白月将他美丽的眼眸折射成璀璨的紫星，笑容中莫名的多出一种令人想要疯狂的异力，让人不受控制的狂想，靠近他，拉住他，一起堕落，哪怕坠落在十八层地狱，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收起你的瞳术吧。对着自己的亲人都要耍手段，难怪楚若水这么恨你，恨得连我都不愿意见。”
　　虚起的眼睛中，楚冥的脸色光怪陆离如迪吧中疯狂闪烁的镭射灯光，薛逸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揭起尘封的伤疤：“不高兴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楚冥冲薛逸微微一笑，真难为他调色盘一般的脸上，这个微笑竟然还是那么优雅温柔，风情无限：“小孩子要尊老爱幼。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么？”
　　“不是。”薛逸“哈”的轻笑出声，一字一顿的道：“这是专门属于你的特殊‘优待’。”
　　楚冥的脾气好的出乎意料，只是苦涩的笑了笑，自从他取下斗篷，似乎就一直是笑着的。“你父亲很担心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
　　“但是他一直在偷窥我，跟踪我，调查我。”薛逸轻飘飘接过话茬，将一切可能扼杀在萌芽状态。
　　“你不能这么说，好歹，你总该给他一个确切的信息。”楚冥疲惫的摇摇头，对于软的完全不吃的薛逸，硬的，只会让薛逸也恨他吧。
　　薛逸冷笑一声：“当说客，你没这个资格。我通知你来不过是因为你是客胡不归的老板，而我恰恰有一桩生意要与楚先生你详谈。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时间有限。”
　　楚冥抿了抿嘴唇，仿佛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好，你说吧。”
　　指尖戛击矮几，平铺在几上的一卷白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卷起，无声的飞起，化作一道白练投向黑暗之外的楚冥。
　　“好一招虚空御物。”楚冥看着分毫不差的落在掌心的卷轴轻声赞叹。
　　薛逸正凝神静气勉力压下几欲暴走的内息，听了这一句差些一口真气走岔，走火入魔。克制不住的狂翻白眼，“楚大爷，要我死你吱一声，别搞突然袭击好不好？我回魂后，女巫问我怎么回来的，我答被人一句话吓死，就回来了？”
　　好在薛逸一直态度冷漠，也不用多嘴去说些什么。不然就他现在这个面色苍白似鬼，气息微弱游丝的状态铁定被楚冥打包了带到天合山庄去给薛逸的便宜老爹卖人情，改善父子关系。
　　良久，仿佛时间就此凝固，空气就此冻结，楚冥的姿态如同蜡像馆中没有生命的玩偶保持着张开轴卷的姿势，似乎相机中永远定格的胶片。
　　薛逸趁着这难得的空隙拼命的回气，同时不停在脑袋中搜索一些威力强大又不需要内力支撑的武功，打算私下里偷偷的练习。托容倾城的福，虽然暂时无法使用内力，但力气却是不缺的。
　　“容倾城你的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楚冥攥着白绢的手掌微微扭曲，白皙透明的肌肤下条条青筋如蛇蜿蜒，仿佛随时都可能突破那层薄薄的防线，逃逸出来。
　　薛逸的轻松的笑着，弯起的眼眸掩住了算计的光芒，声音无辜而纯真：“不过是觉得好枪自然要配英雄罢了。”
　　黑暗里的两道视线相交，两个人各自犀利而谨慎的审视这对方那秘而不宣的心机。
　　直到......
　　楚冥哈哈大笑，紫色的眼眸在月色下好像紫水晶般瑰丽夺目，微微的丹霞不知不觉爬上那张精致的脸庞，水汽氤氲，朦胧的眼波愈发柔和，散发出惊人的妖娆妩媚：“好你个容倾城，好心机，好算计，好计谋。浑水摸鱼，一石三鸟。果真是好的很那。”
　　薛逸有意无意的轻溘眼睑，垂眸避开楚冥的目光，轻牵唇角露出一缕谦逊的微笑：“楚先生当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薛逸这小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先生的。”微微一顿，薛逸语声略扬：“倘若先生肯高抬贵手，事成之后，逸自当有薄礼奉上，请君笑纳。”
　　楚冥闻言轻轻摇头，指着手中的帛书道：“不若就有在下替江湖同道收下这份大礼，也免去一场血雨腥风的江湖劫难。”
　　“这只是一处遗穴，虽然也有几把勉强上得了《神兵普》的利器，勉勉强强归入一流的剑法。先生一生阅宝多矣，怕是看不上眼。逸又怎敢用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敷衍先生。”
　　“你就可以用这些东西去蒙骗江湖同道了？”楚冥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恶意的神情像刚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魔：“经我的手将‘神剑古墓’的消息放出，一来可以混淆视听，转移视线，二来可以潜踪匿迹，从容定计，三来，呵呵，就是给寂小子找一找麻烦，报九屏山一剑之仇。城儿啊，现在连我都不想惹你了。人家不过刺了你一剑，你就发动全江湖的人去掘人家的祖坟，只是......”
　　“逸听闻先生最近在寻找楚王巫彦的埋骨之地，在下不才，倒是知道一二。事成之后，不论在下是否顺利脱身，定然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薛逸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徐不疾的接口道。
　　楚冥闻言，微不可查的一怔，一双紫眸神光大胜，宛如实质般罩定黑暗之中的薛逸，宛如野兽的獠牙要将眼前的黑暗与薛逸的身体一起刺穿，让心房里流出汩汩的鲜血。一瞬间，薛逸甚至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腥甜，那是血腥的杀机，纯粹的不加掩饰。
　　薛逸眯起眼睛，阴冷的残忍被小心的掩藏在一无所知的柔弱之下，曲起的指间有幽蓝色星芒闪烁。
　　须臾，楚冥长叹一声，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风清月白，虫语花香。一切美好的就像那一瞬的杀机只是虚无缥缈的幻觉。
　　薛逸悄悄抹去手心的冷汗，低声笑道：“先生春秋鼎盛，这天下总归是先生的天下。”
　　仿佛没听见薛逸别有所指的“天下”二字，楚冥负手道：“好，我答应你。不过......”说到这楚冥忽然望向薛逸，目光转柔，温声道：“城儿，江湖风波恶，你要好好保重。”
　　薛逸微微欠身，从黑暗中缓缓踱出，俊秀的脸庞白皙如玉，漆黑的眼眸深邃悠远，他徐徐弯腰，姿态从容淡定，风度翩翩如玉，仪态无懈可击，对着楚冥深鞠一躬，真诚无比的道：“城儿，多谢先生厚爱。”这一躬，不带心机，亦没有算计，只是因为楚冥出自真心的爱护。无论之前有着怎样居心叵测的疑忌猜忌，这一刻的真心都当得起一拜。
　　楚冥转身跃上院墙，背后薛逸温文尔雅的语声随着夜风在耳畔飘散：“楚先生，医治费财使的内伤的鬼莲子除皇宫大内外，四川凤凰谷徐家也有收藏。还望楚先生收回在下居处的随风二使，让在下睡个好觉。”
　　楚冥腾起半空的身形一僵，寂静的深夜里，重物砸在青石古道上的声音异常清晰。
　　薛逸望着楚冥消失的墙头微微出神，修眉微蹙，神态凝重的似有重重阴云笼罩眉间，单手拢起被夜风吹散的长发，恍惚中一抹银白刺痛了幽深的眼眸，喉间一紧，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素衣红梅，凌霜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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