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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人画骨难画心
一朝天子令,两处别离心。自那日得了要随军去西塞的诏令后,萧、顾二人对彼此便有了别样的情愫。以往还只是孩童般不着心的相伴,如今却生出了几分依恋与不舍来。
且说这日,风光正盛,满院春色遮掩不住,桃红柳绿,竹翠水清,几枝宛若水雾中生发的梨蕊悄然越过了墙头。几种离愁似秋风,一场春梦犹节季。不舍秋风梦中人,怎得太平久存日?
萧啟醒得晚。昨晚他同顾容闹了许久,只为想出一副对子。难为顾容这向来不喜读书的性子,也因着离别而扭转了几分。两人翻着各类书籍,直至点灯时分也未想出个究竟来。
用过晚饭,两人又闷头读书去了。张大娘不知听何人说起了这事,悄悄地来到了沉香苑,不许人传报,就在那窗下半蹲着瞅了一会儿。完事后又笑着离开了,大抵是为萧啟的认真念书感到欣慰。
读书的过程中,萧、顾二人常常拈出些自认为好的词句来,只想凭着一时运气凑成一副对子,好解了彼此将来的相思之苦。可对于一个半吊子加一个几乎等同于白丁的人来说,这可真是一件难事。
灯已添过几次油,时间很快就消逝了。这时候,顾容嚷道:“阿蒙,我想出来了!”言罢,一挥手,抓着笔就往纸上泼墨似的写下了这些字:沉燃或恐是虚妄,香萦怎惧成黄粱。
萧啟向来由着顾容,又见这对子勉强拿得出手,纵使书在沉香苑大门处,也不会引人生笑,便赞道:“你是用心了,实在不错,我想的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顾容听了这赞许,心内欢喜自不用说,脸上早已含笑,用了几分气力才拉回那愈加放肆的嘴角,道:“我那是碰巧而已。阿蒙这般才学,我哪越得过去。”
原来萧啟闲来无事之时总爱给顾容讲些地方风化、神鬼故事,因而在顾容看来,萧啟着实是个学问渊博,纵览古今之人。他每日都带着崇拜听萧啟这般那般地说,每日又都有些新的内容,也算是累积了几分学问。可他自然明白,他这点浅水,是比不上萧啟那浩浩汤汤的汪洋的。
萧啟忽然从后面捉住顾容的手,引着他执笔,沾墨,然后在另一张纸上把那副对子誊写了一遍,最后落款处题的人名却是:萧顾。
顾容本来是个和顺的性子,可不知为何,对这题名怎生也满意不起来,道:“耍赖,明明是我写的!”
萧啟夺过笔来,往顾容鼻尖上点了一下,见他更为生气了,笑道:“你今日怎么小气起来了?我本是想让你随我姓,可我知你不愿意,只好这般写了。”
顾容听了解释,怎会不明白萧啟的意思。可是,他不喜欢,他姓顾,不姓萧。他又不想拂了萧啟的意,又不想委屈自己,当真是两处为难。
想着,顾容竟也忘了鼻尖那点墨,兀自沉思去了。正是离别之际,萧啟也不欲为难他,便好声好气地劝道:“你若不喜,便罢了。咱们重写一份就是,何必这时候还与我置气?”
顾容这才喜欢,把手搭在萧啟肩上,凑上去,把鼻尖抵在他脸上,蹭了蹭。萧啟知道他使坏,也不阻挡,笑道:“你那孩子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来得快去得快的,一阵雨又一阵晴。”
顾容不说话,就拿那双媲美星子的眼睛望着他,满心里都是满足。可又瞥见他脸上的墨迹,因而笑了,道:“阿蒙,你真真是个美人!”
萧啟知他又在玩笑,便没搭理他,径自去寻帕子,想要把两人脸上的墨迹拭了去。
顾容知他意图,赶忙拦着不让走,道:“你可别走,先誊写一遍。”
萧啟无奈,只好折返,又捉了顾容的手,一点一点地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一次,最后落款“顾容”。
顾容终于满意,侧过脸来瞧着萧啟,眼睛里都是得意之色。萧啟放下笔,用手捏了捏他那沾了墨的鼻尖,道:“你小子尽寻我的不是,莫不是急着赶我走?”
顾容蓦地一笑,更为得意了,把脸往前凑,道:“阿蒙哪哪儿都好,我可没寻你的不是。倒是阿蒙你在寻我的不是,你是不是想着要把我赶走呢?”
萧啟无奈摇头,真恨不能把顾容也带去西塞,好让他受受惊吓,知道知道世故。这样一来,顾容虽然会离他远一点,但却能更开心一点。
一旁的顾容从未了解到萧啟的这种想法,他向来认为萧啟不过是个世家子弟,多只为自个儿谋划,鲜少想到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就连整日里和他厮混在一处的自己,也未必会成为他真正挂心的人。他信他不会随意抛弃他,可他也信他会因为一些琐事而恼他。他们之间,不过是主仆罢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公子,二更了,该歇着了。”那是清若,是萧夫人遣了清妙和清令后新派进沉香苑的。她是小门户里的女儿,虽有一张好脸子,却不怎么在意,整日里只是板着脸,喜欢训人。就连顾容,也被她明里劝导过几次。
因此,顾容向来不喜欢清若。这时又听见她的声音,顿时心头火起,他嚷道:“阿蒙是否歇着,与你何干?他自有我来照应!”
清若却丝毫不让,继续道:“张大娘来催过了,公子和阿素须得警醒些。”
顾容转头看向萧啟,见他一脸沉思样,就知道他不高兴了。可是,他并不觉得对清若发火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就是看不得她那样子,要是萧啟能把她赶出沉香苑,那才叫称了他的心。
萧啟如何不知道顾容的心思,可是他又明白,他若去了西塞,满府里恐怕只有清若会护着顾容了。因着这缘故,他无论如何也得留住她。
想着,他拉过顾容的手,道:“你何必不待见她,她待你我是真的好,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惜的。他日我去了西塞,你在这府中真就孤立无援了。若她能时时照拂着你,我也好放心。”
顾容听后自然觉得有理,可又舍不下脸来,便一一吹熄了灯火,气冲冲道:“歇了吧,有话明日再说。”萧啟知他面皮薄,十分配合地跟着他走进了内室。
因而,萧啟这一觉醒来心里着实有些不好过,他可不觉得顾容对这汝阴侯府有什么留念的。他真怕他走后顾容就厌了,开口让他母亲替他销了奴籍,放他归去。母亲定然一口应下,快快地打发了他。他慌忙找寻顾容,想要好好看看他,可顾容因为睡得熟,早早地起了,此时也没见个人影。
萧啟心内那点惆怅越发深了,他不懂这是因为什么,只是情绪使然,如何也改变不得。若是由着这情绪继续生发,他又觉得自己定会溺死在这惆怅里。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连声唤道:“阿素,阿素……你去了哪儿?”
顾容笑嘻嘻地端了一盆水跑进来,道:“我不是在这儿吗?阿蒙你慌什么?”说着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又试了试水温,才走向萧啟,道:“你让我好等,怎么睡了这么久?”
萧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累,道:“一日比一日近,我这心里总是不安。阿素……我真想把你也带了去。”
顾容闻言倒是一怔,继而又笑道:“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随你去了,恐是负担。”
萧啟知他本就不愿,话中理由不过是借口,心中那点怅惘突然疯长,一吸气,胸口竟疼得厉害。他伸手覆上痛处,神情苦楚,道:“阿素……你是不是想走?想离开这儿?”
顾容神色有异,不再发笑,攥紧了拳头,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好半晌,才道:“你在说些什么?这辈子,你若不赶我走,我定是不走的。”
萧啟闻言不禁觉得是自个儿多想了,顾容这样一个任性散漫的人,哪会想到要去外面闯一闯。想着,脸上便有了笑意,拉过顾容,拥在怀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是我不好。”
若是往常,顾容定然不会轻易饶了他去,今日却一反常态,起身去给他拿衣服去了,仿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用过午饭,萧夫人处的张大娘又来了,道是萧夫人有事相商。萧啟不敢马虎,立时就往母亲处去了。
到得母亲跟前,萧啟在行礼问安过后,道:“母亲道是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只见萧夫人神情憔悴,有力无力地拉他坐下,道:“我儿要去西塞,我这做母亲的,放不下心来啊!”她可没忘记当年萧镇遭遇暗算一事,如今萧啟又要去那对父子身边,她怎么舍得下呀!
萧啟见她神色不佳,便知她为他忧思过度,心上不忍,道:“母亲何必这般,本就不算好的身子,怎可为儿子损伤?若母亲不好,做儿子的又怎能好呢?”
萧夫人闻言愈发悲伤,眼中含泪,道:“你自小便在我身边,从不曾出过远门。纵是进宫做那太子侍读,也是日日有归。如今却要去那西塞,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我这心可就先一步为你担忧着了。”
萧啟实在见不得母亲哭泣,却又不得不上前安慰,可又寻不着言语。正在难为之际,外面通报说“夫人,侯爷来了”。
萧夫人这才整装端坐,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心中却是万千思绪难分解。只见萧钦大跨步走了进来,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才对萧啟道:“你且回去,你母亲我来安抚。”
萧啟不敢再留,连忙退了出来。似乎自那年成为太子侍读后,他父母间的那种默契就淡了,留下的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他曾尝试开解这二人,却是徒劳无功。
可是,今日这番情状,若不是父亲来得及时,他恐怕就要应下母亲的要求了。母亲向来是个无事不生非的人,今日突然唤他前去,又是一副晓之以情的模样,定然是要他做点什么的。会是什么呢?其实,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度过这一生。无外乎从成家立业开始,沿着老路前行,然后寿终正寝。
若只是想想,他大概会不假思索地拒绝。可要是摆在了面前,他未必能够如想象中那般坚定。这么一想,又觉得西塞之行定然是上天的恩赐,欲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而在萧啟走后,萧夫人与萧钦之间便只剩下那点冷冷的互不搭理了。萧钦兀自喝茶,不时发出些声响。萧夫人兀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久以后,萧钦起身,道:“阿蒙的亲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
萧夫人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让她别再插手。可是,萧啟也是她的孩子,她怎么就做不得主。她突地看向萧钦,道:“你的打算?你能有什么好打算?”
萧钦走到萧夫人跟前,冷笑一声,道:“难道离了你,我就做不得事了吗?你要为他牵挂,便去牵挂吧,我和阿蒙就不劳你费心了。”
言毕,萧钦又如来时那般走了出去,独留萧夫人在那里默默垂泣。于萧夫人而言,此时的三月好似冬日雪地里的晴天,雪融化便要带走温暖,雪不融化却又会是漫长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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