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纪年

　　（一）

　　周二下午，没有课，大家都待在宿舍里。

　　房角的传呼器在叫开颜的名，让她下去听电话。

　　开颜以为是爸妈打来的，一路跑下去，气喘吁吁地拿起话筒，传来的却是钟涛的声音。

　　钟涛学校已经普及固定电话到每一个宿舍。而开颜所在的SY学院，宿舍里只有门角的传呼机，没有别的通讯方式。整个宿舍楼，就宿管阿姨那里有两台固定电话。校外的人，如果要打电话来找，只能是先打到宿管阿姨那，然后让阿姨传呼人下楼来接电话。要电话联络上一个人，非常不方便。

　　钟涛今天下午能打通开颜的电话，运气不错。他心情愉悦地半靠在床上，说着舍友们都不懂的方言与开颜闲聊：“我今天收到两封信，其中一封是许志的。许志的通信地址你要不要？”

　　开颜站在楼下的传达室外，面对着宿管阿姨，抵抗着来往的人制造的噪音，陪他说话：“许志？我跟他没什么联系啊，不给他写信了吧，不知道说什么。”

　　钟涛跟开颜八卦：“你知道不，许志暗恋秋靖。”

　　开颜一愣，这倒是出乎她意料。

　　有一段时间，许志经常在她周围绕。开颜当时差点以为许志喜欢自己。

　　她此时听到钟涛的小八卦，在心里庆幸：呵呵，好在没对任何人讲过许志可能喜欢自己的事，不然今天可就打脸了。

　　钟涛叮嘱：“小朋友，你如果有秋靖的通讯地址，给许志写封信吧，把秋靖地址给他。”

　　开颜满口应承下来：“好啊，知道了。这忙得帮。高中时我好像经常欺负许志，甚至还让他在秋靖面前丢过好多脸。哈哈，现在想想，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钟涛仰头望床板，无语。

　　开颜闲聊起另外的事：“昨晚左林给我买了鸡翅和雪梨，扬言要把我养肥。肯定是跟我有仇！摆明是想我雪上加霜找不到男朋友！”

　　“左林经常欺负你？”

　　开颜巴拉巴拉告状：“左林太讨厌了，一有机会就想着各种方式灭我。”

　　钟涛在电话那端漫不经心地笑着答：“你警告他，说再这样，小心挨我揍。”

　　开颜愣了愣。钟涛那理所当然的口气，俨然是一副守护者的姿势。

　　钟涛听开颜在电话那头不接话，稍作沉吟后笑着改口：“就说再这样别回GD了，到了GD会被人教训得好惨的。”

　　开颜傻笑。

　　钟涛在电话那头不时在咳。

　　“怎么啦？说话太满，呛着啦？”开颜打趣他。

　　“吃辣的太多啦！一直有些咳嗽，你也不关心一下。”钟涛半真半假地抱怨。

　　同宿舍的孟菊正从外面回来，经过宿管阿姨窗口，见开颜背对着门口在讲电话，恶作剧地晃过去，掐了一把开颜的腰。

　　开颜被吓得尖叫了一下。

　　钟涛听到开颜尖叫，从床上坐起身：“小朋友？！”

　　开颜回身看见是孟菊，哭笑不得地用手指着她，比了比口型：“回去收拾你！”

　　孟菊笑着冲开颜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上楼去了。

　　“小朋友！”钟涛提高了声音唤她。

　　开颜尴尬地咳了咳，清清喉咙：“不好意思，我舍友，路过，偷袭我。”

　　钟涛松一口气，窝回床上，调侃：“我还以为让你关心我一下，结果把你吓得尖叫呢！”

　　“哈哈哈，哪能呢，哪能呢，虽然山长水远、沧海桑田，但是同桌情谊毕竟还是在的啊！”开颜贫嘴。

　　钟涛拿她没有办法，气笑了：“是哦，你同桌！我还真是三生有幸了！”隔着电话，也没有办法教训她，只好转移了话题：“喂，我带你去看钟楼夜景好不好？我的相机修好了，给你照相去。”

　　钟涛有一台柯达相机，是他爷爷从台湾寄回来给他的。来XA市上学前，被他弄罢工了，到了这边才拿去修。

　　开颜听说可以去逛，很高兴。

　　钟楼离SY学院太远了，去看夜景的话估计赶不回来，但还有其他的啊，开颜开心地约他：“那等哪个周末你有空了过来，带我去逛法门寺吧。我想去看看那个著名的皇家寺院。”

　　钟涛用普通话回答：“好，都听你的。”

　　然后，开颜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起哄的声音，有几个声音七嘴八舌学钟涛说话：“好，都听你的。”

　　钟涛笑着把围过来起哄的室友们赶开：“去，去，去。我开扁了啊！”

　　室友们哄笑。

　　开颜被起哄声囧到，赶紧道别：“那，就这样哈。改天约时间。拜~”

　　说完，也不等钟涛回话，径自挂断了电话。

　　钟涛握着话筒，听着电话那端嘟嘟嘟的忙音声，一脸苦笑，半抬起身，瞪了眼室友们：“下次你们再捣乱，有你们电话来的时候，我可就不客气了！”

　　某室友笑嘻嘻答：“呵呵，我们没压力。有压力的是你，钟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哈……”

　　钟涛从床架上抽出鼠标软垫，随意卷了卷，直接就砸了过去，笑骂：“滚！”

　　某个刚刚向他借鼠标垫的室友，哈哈笑着从半空中截住飘飞的鼠标垫，笑：“谢啦！钟涛，放心，我撑你。”

　　钟涛把话筒挂回床边的墙面，双手交握垫在脑后，仰头躺回枕间，在心底无声叹气。

　　（二）

　　在手机刚开始出现还没有得到普及的时代，写信，是大一新生跟以前的朋友和同学保持联系的主要方式。

　　SY学院南门侧有一间信件收发室，比肩门卫室，并排而设。每个班级在收发室都有一个小小的信箱盒，钥匙由班上的班长或者团支书拿着，每天取一回信，下午上课前分发给同学。

　　出入最频繁的收信身影，大多是大一的新生。

　　你问为什么主要是大一生？

　　很简单，大部分人大二后都融入了新的朋友圈或者开始拍拖，写信的频率大打折扣，来取信的人也由大一时的每天一趟改成了一周两趟，甚至是一周一趟。

　　开颜是班上收信最多的人之一，高中的同学、初中的同学、没有同班过的发小，几乎都有信来。

　　问她西北的天气、西北的饮食，八卦西北冲凉是不是真的一大群人挤在公共澡堂里……

　　问她维族的同胞是不是都长得特别帅特别漂亮？再三跟她确认“他们真的不吃猪肉啊？”……

　　总之，对于MZ市难得的一位跑去了大西北读大学的女生而言，她的朋友们都对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也隐隐有些担心。

　　开颜总是非常有耐心地一封一封回复，每封信都最少写上三四页纸。在满足朋友们好奇心的同时，也慰藉自己对遥远故乡和家人的思念。

　　想家就像是一种慢性病，一旦被诱发，余生都无法痊愈，总是会不分时间和地点地不断复发。

　　而朋友和家人的来信，像精神安慰剂，能暂时让开颜忘记离家几千里的遥远距离，感觉不那么寂寥。

　　（三）

　　这周五的下午，某节高数课，老先生在台上讲重积分，开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拆看同学的来信。

　　其中一封，把开颜看愣了。

　　竟然，是一封告白信！

　　内容不长，很简洁，很直白，开颜想当自己看不懂都很难。

　　“开颜：高中毕业了，没有高考的压力，很多话是不是就可以开诚布公跟你讲？我喜欢你。你有没有可能也有一些喜欢我？如果，我说请你做我女朋友，你，会不会考虑？许志”

　　开颜看着这封信，感觉很狗血。

　　钟涛不是说许志喜欢的是秋靖吗？

　　还特意让开颜给许志写信，告诉他秋靖的联系方式……

　　现在却收到许志写给自己的告白信，是什么诡异状况？

　　（四）

　　跟钟涛一样，许志也曾做过开颜的同桌。

　　与许志做同桌的那段时间，已是高三，开颜读书读得天昏地暗。

　　累极无聊的时候，偶尔会作弄一下同桌的许志，以缓解课业压力。

　　具体细节，开颜却真的不太有印象了。现在努力回想，隐约想起两件事来。

　　一次，是某次晚自修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的小插曲。自修结束的铃声响完，同学们嘻嘻哈哈收了课本，三三两两围成一小堆一小堆在聊天。许志刚问完开颜一道英语阅读题，看开颜收拾书包准备回家，他坐在了开颜旁边，边看她收拾边跟她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问起开颜家里有多少人，然后还很热情地在草稿本上介绍他家的情况，把许家家谱给开颜画了出来。周围有同学看到，起哄，说：“许志，你是想把开颜列入你家族谱吗？”许志脸红了，非常羞涩地笑，看着开颜不说话。开颜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听完跟没听一样，收拾完书包就回家去了。

　　还有一次，某个早晨。许志从家里吃了早餐来学校，到了班上就跑到开颜桌前来借前天老师发的复习资料，说他的找不到了。开颜拿了给他去复印，他很高兴地冲开颜乐。然后，开颜就看见了许同学笑得很灿烂的脸上，那排牙齿间塞着的青菜……在提醒和不提醒之间，开颜犹豫了好几秒，然后默默转过了脸去，假装没有看到。

　　收到许志这封表白信，开颜脑海中第一时间掠过的是许志画的家谱和许志牙缝间的青菜。

　　这是一个没有意想到的人，和一封没有意料到的信。

　　作为开颜生平收到的第一封非常正式的告白信，开颜非常感谢写信来的这个男孩。但是，对于“有没有一些喜欢我”这个问题，开颜却很无措，不知该如何应答。而且，隐隐地就有些生钟涛的气。毕竟，是钟涛给了错误的“情报”，给她惹来了麻烦。

　　（五）

　　下课铃声响起，开颜心里有事，收拾完东西后没有跟宿舍姐妹一起挤电梯，独自一人从九楼宽宽的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

　　楼梯靠近教学楼的窗户。从上往下望，校道两侧的梧桐树已一片金黄。

　　开颜停下脚步，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片金色发呆。

　　有东西从身后砸过来，敲到开颜的头，然后从窗户的玻璃上反弹，跳落在楼下几级台阶上。

　　是一小团被随手揉成圆的草稿纸。

　　开颜揉揉头，回过头去找“肇事者”。

　　只见左林站在上方楼梯的拐弯处，一手拿着几本书，一手朝开颜摆了摆：“嗨！”显然也是刚下课。

　　开颜快速走下几步，捡起地上的纸团，直接反击，砸向左林。

　　纸团被左林伸手接住，指着她笑：“还真是睚眦必报！刺激就反应，你的动物属性要不要这么强啊？”见开颜不答他，于是又问：“你站在这里在发什么呆？”

　　开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停了一段时间了。

　　没有答左林的话，有些无精打采地转身，继续下楼。

　　看见一贯活蹦乱跳的开颜情绪低落是件稀奇的事，左林加快脚步跟上她：“怎么啦？早餐没吃？”

　　“吃啦。”开颜答了一句，犹豫了一下，在楼梯拐角处停下来。看看周围，楼梯上上下的人很少，她忍不住小声跟左林抱怨：“我收到一份表白信。”

　　左林跟着开颜停在拐角，听完她的话，一愣。眼中有不明情绪飞快掠过。很快，他眼中神色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低头与开颜平视，笑开来：“收到表白信，又不是收到勒索信。你这是什么表情？”然后，忍不住调侃她：“你最近是红鸾星动吗？还是命中桃花开始崭露头角？”

　　开颜有些恼，不客气地伸手推开左林靠近的脸：“滚！我头疼着呢。”

　　左林走下一级台阶，站到开颜面前，把手中拿着的小纸团一下一下地抛着玩，笑着逗她：“不喜欢就拒绝，让写信的人苦恼，不就结了？”看开颜犹豫的脸，他坏坏一笑：“不舍得？”

　　开颜“哼”一声，侧身绕过左林往楼下走：“不跟你聊！”

　　左林快步跟上，与开颜并排走，貌似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句：“看上你的这位，眼神不好？”

　　开颜炸毛，回头怒瞪某人。

　　左林在她暴走之前笑着转身，快步从楼梯拐向五楼。他下节课在五楼上。

　　开颜握拳，磨牙，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句：“有胆带你女朋友过来验证一下你眼神好！”

　　左林远远地回身，冲她皮皮一笑，闲闲地挥了挥手：“等着哈~”然后转身进了他们系的课室。

　　（六）

　　晚上下了自习后，开颜给钟涛打电话。

　　钟涛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开颜的抱怨。

　　等开颜说完了，他沉默了好几秒，苦笑：“小朋友，我如果说我也被他蒙了，你信不？”

　　“不信！就你多事！红娘这个职业很有趣吗？”开颜在电话里堵了他一句。

　　钟涛在电话那头低声咒骂了句什么，开颜没听清，几秒后只听到他靠近话筒无奈地叹气：“我傻呀？要替做他红娘！”说完，顿了顿给开颜建议：“如果不接受，你就回了他。大家都省心。”

　　开颜心里别扭，故意跟他反着来：“一点都不省心！”

　　钟涛的声音在电话那端轻轻地传来，刻意放低了声音，哄着电话这边还在闹别扭的姑娘：“好，你别气啦，是我省心了，行了吧小朋友？”

　　开颜见钟涛软下声音来哄，也不好意思再跟他抬杠：“好啦，算了，跟你较真有啥用？我给许志回封信吧。”说完有些纠结：“都不知道怎么说合适。人家说喜欢，我应该感谢他的。只是实在是没有想过这个人啊！”

　　钟涛在电话那头笑，听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别管他，许志没那么玻璃心。”说完，话题一转：“小朋友，明天正好是周末，我过来请你吃饭吧？”

　　又是吃饭……当我饭桶啊？开颜心里在嘀咕，没有说出来，答了句：“不要。也许我明天见到你，还生着气呢，多影响消化！”

　　钟涛在电话那端苦笑，转移话题：“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气好，你不是跟我说过想去逛法门寺吗？”说完，不给开颜拒绝的机会，直接做了安排：“我明天过来接你去法门寺。”

　　法门寺，开颜是真的想去看。

　　钟涛见开颜没有出声，在电话那端笑了：“那就这样哈，时间不早了，你回宿舍吧。明天见。”

　　虽然有些不情愿，开颜最终还是没拒绝：“嗯……好吧，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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