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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2)
“尘世浊重,人心易生魔念。信徒焚香祷告,其贪欲嗔恨愚痴,随香火涌入庙宇——元衡。专心。”
“嗯!?”
宿怀星一脸无辜,‘我有认真听讲你别污蔑我’。盛凌霄眼神冰冷冷,语气冷冰冰:“信徒祈愿的通用方法。”
“祈愿……”
他瞥向灵简。神识刚覆上,差点被冰碴子冻出个好歹。
盛凌霄反手扣住卷宗。
“……”宿怀星调动庞杂的知识库,剔去邪道法门,拣几样能说的,“制器,奉丹,持咒,回施。”
“回施。”
“对!”
“何处。”
“……”
宿怀星瞪直眼。仙宗弟子修持回向,他是知道的,众生啊神明啊先祖啊,随口编一个,盛凌霄会不会找来对账?看那斤斤计较的劲儿,极有可能!
他干笑着转移话题:“师兄,我发现你不会问话。”
盛凌霄冷飕飕盯着他,用眼神训斥,‘胡说八道是不是讨打’。掌门真人例查抽查,哪次没问的长老执事心惊肉跳。
“嗯……我是说,语气,你只会陈述命令……你说‘懂不懂’从来没有询问的意思,而是……‘我知道你不懂’‘立刻给我弄懂’……”
“你有什么诉求。”
“对对对,就是这样!你根本没在问我!你这是命令我呈书上奏!”
胡搅蛮缠把话题打乱,估计盛凌霄不会再追问了,宿怀星偷偷摸来玉简,紧急补课。
这座洞府还是没多少活气。
一长案,两莲台。
元衡不知从哪顺的羽垫,坐着坐着整个人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歪姿,理直气壮的。
盛凌霄想想他在外端肃的形象,确实用心,罢了,歇一歇也好。
石室窄狭。
以书案为界,分作两半。
一侧苦大仇深念念叨叨,另一侧执笔为剑雷厉风行。宗门事务迅速裁定。盛凌霄抬眼,元衡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神明如何处置愿力。”
“……”宿怀星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应付查岗,“愿力与魔念伴生。神明接纳愿力,同时也承托魔秽,加以封印。”
“魔秽外泄。其害若何。”
“或将招致灾厄,如青州大疫。或招引魔修,吸纳炼化……”
忽然他话锋一转。
“师兄,魔头销声匿迹数十载,说不定早成野鬼了。余孽不过残兵败将,何必兴师动众,穷追不舍?”
盛凌霄凝他一眼。
宿怀星正气凛然!
盛凌霄道:“尊师有令,纵使魔头形骸枯朽,亦要掘坟觅尸,挫骨扬灰方证其死。此乃铁律,容不得半点懈怠。”
……李老贼。
宿怀星挣扎一下:“相比虚无缥缈的魔尸,万世基业不更紧要?”
“追杀魔头乃至高要务。”
“哟,这样说来,季青冥比你级别高?”
盛凌霄无视他话中嘲讽,冷静客观阐述事实:“是。必要时宗门事务可为斩魔首让步。”
……本座刨了神仙祖坟了还是融了大佛金身啊至于吗至于吗!??
宿怀星往卷宗上一趴。
野火般蓬勃炽热的生机突然衰竭。盛凌霄愣了愣:“怎么。”
“难受。”
盛凌霄迟疑,尾音生疏地上扬:“怎么了?”
宿怀星趴着闷着碎碎念:“没有太阳,没有风,又窄又冷,头发打结,难受不想动。”
盛凌霄打量光线适宜的小洞府,再打量元衡乌亮整齐的发丝。
借口很荒谬。
丧气很真实。
禁制打开。清风徐来。阳光晒熟的青草香暖洋洋泼洒。神识沉进袖里乾坤,盛凌霄命令:“别动。”
他伸手。
解簪。
卸冠。
散髻。
乌发如瀑流泻。元衡挑起眼帘看他,许是累糊涂了,神态懵懂。
他从袖口取出一只白玉梳。玉色莹润透着光,细密梳齿没入青丝一顺而下。
元衡轻哼。
惬意地眯起眼。
“放松”。
他想起元衡说。
元衡“教”他放松,自己总也紧绷着。盛凌霄从他身上看到跃跃欲试的野性,百折不挠的叛逆,天马行空的混乱,独独没有自在轻松。
此刻,此时。
元衡放松了。长睫轻合,随呼吸微微颤动。眼睛闭着,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或许没有。
只是纯然的放松。
天光明媚,清风吹拂,山泉潺潺,鸟鸣啁啾。
元衡精神了,有劲了,开始胡言乱语了:“啊呀师兄我脑仁疼,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讲,嗯嗯,一定听,一定听。”完全没有旁人说谎的心虚,顾盼神飞,装病都不像。
盛凌霄自知留不住他。哪怕留住了,课也讲不成,元衡有的是办法耍赖撒痴。那道身影从雪洞奔出,阳光下熠熠生辉。
掌门真人也要走了。
这地方他不常来。元衡闹事前,数年未开一次。灵简卷宗尽数收起。玉梳搁在案边。羽垫歪在座上。
天光苍凉。一室荒寂。
剑堂正热闹。小弟子将将练出样子,金铁交击之声不断。一招一式虽显稚嫩,十足认真。
“师——尊——”
燕以泽一路小跑出青石校场,硬生生刹住脚步,站姿笔挺,端端正正行礼。
宿怀星手臂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就知道!
剑堂、不是好玩意!
这才几天啊?以泽不往他怀里扑了!
宿怀星又恼又急,恨不得立刻将小徒弟拎到山下疯跑三天,滚一身红尘烟火气回来。他低下声诱哄:“整天上课,累了吧?以泽想做什么?为师陪你。”
“想要,晨昏定省。”
什么东西?他有点懵。以泽牵着他进到洞府,端了茶,奉了水,铺、单薄的身子在床上扑腾。
宿怀星哭笑不得:“你才多大,用不着做这个。”
燕以泽说:“晚间服侍就寝,早晨省视问安,这是礼节,很重要。”
“哦!这样啊?”
“嗯!!”
宿怀星就坐好,听徒弟说这两天所见所闻,时不时附和一声。燕以泽有点累,不想睡,想一直一直说下去。困意上涌。他轻飘飘落到云端。
宿怀星轻轻掖好被角。
笑容骤敛。
剑堂教的什么?让小孩子禁欲守礼?他徒弟!想吃糖吃糖!想逃课逃课!
不能染上克己奉公的坏毛病!
到了“明天”,宿怀星把掌门承诺忘到脑后,闹出些收拾整理的动静。燕以泽端茶过来,一见此景,牢牢扎进原地。
宿怀星语气寻常说“因事外出”“归期不定”。燕以泽回以条条框框的场面话,“师尊保重”“盼您早归”。
宿怀星道:“以泽要不要一起?”
燕以泽眼神一下亮了,口中推脱:“修行为重……”
宿怀星故意拖长音:“既如此……”
燕以泽笔直的小身板止不住前倾,浑身上下除了嘴巴都在说‘想去想去师尊劝劝我呀’!
宿怀星笑道:“整日枯守山中,如何悟道破执?”
“是!弟子明白!”
燕以泽脆生生应,迫不及待下山。
左右无人。
暖热的小手探进袖口,宿怀星悄悄握住。
人间至圣和天生道骨。
一个清高端肃,一个恭谨有礼,广袖垂落,掩住交叠的指尖。
……
宁州地界,自古便是混居之地。仙宗一道谕令,妖族退避三舍;再一道恩赏,它们争先恐后涌来,做那千金买回的马骨。凡人跟着乱转,生计安危颠簸起伏,全看时运是否眷顾。
宿怀星领徒弟来这儿,亲眼瞧一瞧,仙宗配不配得上自夸的高尚。想法是好的,可一看到徒弟神采飞扬活泼开朗的小模样,他就把正邪神魔恩恩怨怨都忘了。
栗子糕、云片糕、糯米藕。
燕以泽口欲淡薄,师尊觉得小孩爱吃甜,他吃得欢快。师徒两人分食糕点。宿怀星揩净徒弟唇边碎屑,叹道:“这次回去,怕是没空陪你了。”
燕以泽也苦恼了,舍不得这几天琐碎的快乐,小小声说:“咱们多藏些点心,以泽偷偷找您,一起吃。”
宿怀星道:“以泽学坏了?不怕师父生气?”
“不怕!”
燕以泽超大声!
自从拜入剑堂,每天数不清的目光关注他这个“天生道骨”。燕以泽怀念的却是青州路上,怪物一样的他,被坚定地选择、全心全意爱着。
越回味那段时光,他心底越踏实。师尊呵护他不因天赋、不问前程、不计后果。燕以泽无比笃定,即使相处少师尊依然喜爱他惦念他。他要更努力,更优秀,配得上“道君亲传”这个名号!
宿怀星心中一动。
“以泽,如果、我说如果,为师其实和你想象中的‘道君’不一样……没那么好,没那么无私,甚至……”他轻声说,“以泽会失望么。”
“不会!”
燕以泽不假思索,“哪怕您、嗯……”
他急切想要表达,拼命搜寻合适的词汇,却又本能排斥任何贬低意味的话语。
“反正!您是师尊!以泽永远永远相信您!不论您什么样子!”
宿怀星犹豫了。
坦白……吗……既然以泽不在乎,换个身份,魔域至尊,听起来也挺威风是不是?他们回星罗殿,肆意逍遥,不比青云山自在?
他悬于峭壁之上。
一边是阳光雨露清风明月。
一边是血海滔天尸骨累累。
以泽全无所知,依恋地仰望他,接纳他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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