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桌有妖气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但谭言泽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转个身走到了他面前：“明晔，你总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

　　被唤作“明晔”的叶池沉默一阵，语意之下一时间清清淡淡地什么情绪也没了：“这些年，是我叨扰了。”

　　谭言泽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顿了顿，他懊恼道，“言沉老说我蠢，我确实是蠢。阿晔住在家里的这些日子，言沉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欢喜的，我这个哥哥心思再粗，也都看在眼里。只是你们这辈子……”

　　“咳……”叶池低低咳了一声，打断他，“明晔是福薄之人，担不起谭兄与令妹如此厚爱。”

　　“我……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谭言泽有些手足无措，“七年前是我把你从明家救出来的，我比任何人都盼着你能活得好。”

　　两人对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零零散散，拼凑到汤承离脑子里，却演出一场大戏。他估摸着，这俩人是那种不能用语言描述的竹马与竹马的关系，大抵是叶池这一世家里遭逢了什么变故，谭言泽上辈子又欠了叶池一笔师生债，这才救下他的命，并接入了自己家，一直长住到现在。

　　但是……目光从叶池不能行走的双腿慢慢转移到他同样不能视物的眼睛上，汤承离又忍不住咋舌，这得是命里带了多少煞，才能世世转生成这样。

　　灯海之中对峙半晌，认输的却依然是谭言泽。青年有些沮丧又有些无奈地低下头，伸手去拨弄灯笼上那对兔子耳朵：“罢了罢了，我往后再不提此事。”

　　叶池一顿，也忍不住轻笑：“是，上次你也这样说。”

　　青年背后的火树银花燃了一条街，一点一点将空明的流光都积攒到了眼底。

　　错开对方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的眼睛，谭言泽心下莫名松了一口气。抬手扶了扶叶池膝上毛茸茸的薄毯，他笑道：“夜深了，外面风大。我们回去吧。”

　　木轮椅滚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清脆脆，竟然没有被身后嘈杂热闹的舞狮杂耍声淹没下去。落入耳中，连时光舒卷开的声响都仿佛携了轻快悠长的笑意。

　　汤承离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刚跨出半步，却被人扯住。

　　回过身就见米晨正垂着脑袋，拽住他的袖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问道：“既然这是我的梦，那如果我现在咬自己一口，是不是就会醒过来？”

　　汤承离眉梢一挑，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能见到叶池不好吗？为什么想离开？”

　　“……太远了。”挣扎半晌，米晨感到懊恼，“不管梦里梦外，都是碰不到的人。”

　　微微愣了愣，一股无奈不可抑止地从心底涌上来。汤承离几度张口，却几度说不出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就像……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

　　遥远到快要被遗忘的时间里，茫然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个人”留在身边的自己。

　　想要靠近，却又拾不起勇气的止步不前。

　　“你说得没有错，那样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人，的确太远了。”许久，他弯起眉眼，温朗的脸庞在喧闹的灯海里逆光成了画中的水墨，“但是小米，既然现在是在你的梦里，你不妨更大胆一点，去做一些在现实里不敢做的事。”

　　米晨闻言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他：“比如呢？”

　　小少女沮丧起来，反应比往常还要更慢上半拍。

　　哭笑不得地在心里叹口气，汤承离上前一步，含笑倾下身体：“比如这样。”

　　上元节的夜色是在一片月华里倾泻出来的，徐徐如同流水，却又好像混了河中画舫上低婉的歌声，带着如织的游人，在眼底“嘭”地一声，便绽开了一朵一朵燃在天边暗色穹幕上的烟花。

　　落在唇畔的吻，带着青年并不逼人的气息，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瞠大双目怔住的错落里，仿佛能透过眼角并不真切的余光，看到卖烤肉的摊贩在深夜中燃起的香气。

　　微微袅袅的，纷纷扬扬的，令人目眩的，措手不及的。

　　米晨开始眩晕。

　　***

　　逃避一件事，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假装它不存在。

　　端端正正地坐在谭言泽府中叶池卧房的房顶上，汤承离目光朝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米晨蹲在湖边捞鱼。

　　没有人看得到她，她也碰不到那些鱼，都是醉翁之意，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他也没有蠢到要去拆穿。

　　慌张得不敢跟自己对视的小少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上元节之后，谭言泽有不少必须亲自出席的应酬，贵女们彼此走访也大多挤在年初，不管谭言沉愿不愿意，都是切切实实的应接不暇。可说起来，却又终归都是叶池不该出现的场合，他一个人住在府中，总是这时便难免冷清。

　　因而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支一杆鱼竿坐在湖边，观赏的锦鲤钓来无趣，他便也不理会鱼竿，只是坐着，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天气更转冷一些的时候，谭言泽日日差人去为府中的湖凿冰，叶池听闻之后嫌太麻烦，索性又躲进书房不肯出门了。

　　所以就这么个冬天，叶池坐在湖边时米晨就跟着坐在旁边，叶池窝在书房中时米晨就跟着待在笔墨纸砚堆里，而汤承离……不坐在房顶上，就倒挂在房梁上。

　　兴致归兴致，但他心里其实有一丢丢小郁闷。

　　他不过是情难自禁便借机蹭了个吻而已，怎么好像反而启发了米晨，促成了别的奇怪的事？

　　这样想又觉得十分烦躁。若非不能凭空造物，他真想搞点儿炸药炸平这个幻境。

　　造作，太造作了。不是说好了世世早夭的吗？

　　显然时间的流动是相对的，但兴许被他念得多了，刚一开春，叶池就病倒了。

　　住在谭府的这些日子，汤承离也从下人们口中拼凑出了“那位被少爷藏在府中的身世可怜的小公子”的故事，明晔的父亲作为曾经的朝臣股肱，英明一世，却在一场改革之中站错了队。这位几乎一手遮天的大人是违了皇愿，临阵才迟迟反应出风向，阵前倒戈企图投诚，却反被遭到背叛的其余人联手屠了门，一夜间只剩下明晔这个小儿子——

　　待谭言泽艰难将他从血海里捞出来时，已经是双腿双目皆废了的。

　　说来三言两语，但对那适合尚未成年的叶池来说，大概也是刻骨的伤害。

　　原想再多唏嘘几句，但看到米晨朝他投去的担忧的目光，汤承离又默默将唏嘘咽了回去。

　　“小米。”只是望着一言不发企图撩水玩儿却连个涟漪都打不起来的米晨，他还是忍不住主动去跟她说话，“你是不是特别担心叶池？”

　　米晨有些恍然地想了想，顾左右而言他：“我这个梦，真是长。”顿了顿，她问，“他会好起来吗？”

　　汤承离诚实地摇头：“不会。”

　　“……哦。”怅然若失地点点头，米晨重又将脑袋垂了下去。

　　一步跃下屋顶，汤承离走到她身边：“振作一点，等你睡醒了，不是还能再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叶池吗？”

　　沉默一阵，米晨看了看他，像是犹豫了一会，才问道：“那个叶池……跟梦里这个叶池，是同一个叶池吗？”

　　汤承离被问得一愣。

　　“他只是长了一张和叶池一模一样的脸而已。”米晨放慢语速，努力地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我应该不是在做梦吧？此前我见到的那两个‘叶池’，也都跟明晔一样，只是脸长得像了些，但明明就……就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屈膝在湖边坐下，她将下巴抵到膝盖上：“我昨天见到谭言沉了，如果是叶池……他才不会对女孩子那么温和。”

　　风风火火扑进书房的鲜衣少女，衣角绣上的缠枝花纹都仿佛带着和煦的风声。而冒失的“阿晔怎么了”在被谭言泽厉声喝下之后，换回的竟是屋内青年清清淡淡的一句“无妨”。

　　“叶池是一个特别特别……高傲的人。”

　　汤承离忍不住插嘴：“其实明晔也是。”

　　米晨斜眼瞅他：“高傲和骄傲差别很大的。”

　　汤承离忍不住笑了：“你说得不错，但我觉得重点依然是……这一堆‘叶池’里，你喜欢哪个？”

　　他最想听见的答案是，都不喜欢。

　　而米晨这一次很给力，她愣了愣，十分茫然：“我不知道。”

　　少女的脸稍带着些婴儿肥，眼神一转，侧脸就在背景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温顺，瞳眸清净得像一汪湖。

　　汤承离几乎能猜到对方那点儿纠结的小心思，只强忍住揉她脑袋的冲动，唇角一勾：“一场梦罢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必太过较真，也别把自己带进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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