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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事后证明，郁令是不说谎的。邢霁一觉醒来，果真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脱下来的衣服按老样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窗户斜开了一小缝，桂花的香气似有似无地透进来。靠墙的斗柜上有一只白里带绿的小瓶，插着一枝枸杞枝，绿叶里点点红果，被白墙衬着像一副无框小画。
邢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是哪来的，头脑还睡意朦胧，身体也酥软，这么无精打采地躺着，注视着映照在墙上的天光渐渐由白变红，又变作金色至无色，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也想起了昨天的事。他环顾四周，所以郁令真的把睡着了的他送回家了？
一边想着昨天的事，一边挠头开门往浴室走，客厅里还是昨天的模样，窗帘大敞，晨光明澈，郁令坐在窗前一把单人软椅里，见他出来抬起手摇了摇：“嗨—”
邢霁吓得顿时缩回去，他还当家里只有自己，穿着内裤就大喇喇出来。郁令神色一点没变，看见他几近裸身也毫不在意，但邢霁是在意的。他躲在卧室里穿戴整齐，又抓了两把头发，才重新出来。
其实这有点尴尬，昨天虽然也见面，但邢霁是在家里做好了准备才去的，好比一个人武装完全了上战场。今天蓬头相见，简直是对方兵马齐备，自己却裸身上阵，先头上就输了一大截。邢霁一边刷牙一边发散，突然又想到昨天睡着时明明只脱了外套，今早醒来却只剩内裤了，也不知道是郁令还是那群仕女帮的忙...一想到这儿脸忽地就烧起来，他拄着洗脸台，尴尬得只想把余生都在这浴室里度过。
连冲了三四分钟的冷水才把脸上的温度降下来，邢霁也不会蠢得去问郁令到底是谁给他脱的衣服，是谁有区别吗？就冲那个热成像效果，就知道非地球人是完全不会在意的，在意的只会是邢-愚蠢的地球人-霁，这样何必还提出来自我纠结。
这么来回几次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邢霁才从浴室里出来。郁令仍坐在圈椅里，蜷着腿，神态认真又端庄，看上去好像一只端正身体坐着的猫，他半低着头，视线落在放在腿上的书本上，看见邢霁过来微微仰起一点脸。但这样仰望的姿态先让邢霁有些受不了，他在另一张位置不远不近的单人椅上坐下来，“这是什么书？”
郁令把封面抬起来给他看，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在你书架上找到的。”
其实邢霁更纳闷的是自己居然买过这样的书，他回头看看占据了半面墙的书架，除了常用的几层外，其他的都积着灰。他有点好奇：“说的什么”
“一个伦敦证券商，有一天突然离开了妻儿去巴黎画画，然后又去了西班牙，最后在东亚的一个岛上度过了余生，他的画生前不为人所知，死后却身价倍增。”
邢霁听完肃然起敬，没有美女没有奇遇没有打脸没有逆袭，这样的故事居然没有扑街，还源远流长，不愧是名作家。同时他也更纳闷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书带回来，毕竟自己可不是什么感性的文艺青年。
他趁郁令翻着最后几页的空挡跑下楼吃了碗桂花糖芋苗，有点甜过了头，很艰苦才吃完。上来时郁令已经看完了整本书，他沉思了一会，“作家洞悉人性的能力的确出众，以后应该多看些这类书。”
你会成为学神的。邢霁想，指着书柜：“有想看的就带走。”
郁令不客气地挑了二十多本出来，厚厚一摞。看着他动作，邢霁想起一件事：“我的车...还在停车场？”郁令想了想才点点头，他昨天只记得带人回来，就把车全忘了，毕竟他从不需要这个。
邢霁只好把“我送你”吞回肚子里，看郁令抱起书，试探着问：“过几天再出去？”
但郁令拒绝了，“诺贝尔奖要公布了，我要去欧洲看看。”
这话从一个非地球人嘴里说出来感觉特别离奇，一时间他特别想问问郁令，到底有多少非地球人正在这么默默地了解着地球，但最后他只能说：“我送你下去。”
郁令连这个也拒绝了，他抱着书，向邢霁挥挥手，就那么直接在原地消失了。这个效果电影里出现过无数次，但现实里看到...特别让人毛骨悚然。邢霁站在原地半天没挪动，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郁令消失的地方摸了摸，的确是空无一物了。郁令不是人类——这个印象在他脑海中猛地鲜明起来。
隔天邢霁才打电话给邢柏，让他载自己去停车场取车。邢柏一路唠唠叨叨，等取了车两人分开也不放过，“你把车扔这儿你们怎么回来的？”“回来不开车打车，这是什么新浪漫？”从电话那端唠唠叨叨传来邢柏的声音，邢霁不说话，在心底默默地回答他，“也许是飞回来，也许是缩地成寸，也许是空间跨越。”“不是新浪漫，是非人类干的。”
两人一前一后开到家门口，邢妈妈出来开门。其实两个儿子都有钥匙，但她就是喜欢这样。邢柏从车上搬了两罐桂花糖下来，一个劲儿嚷着要吃桂花糖芋苗。他爱吃甜，尤其小时候吃糖那股劲儿，几乎让人担心他会摄入糖分过度。长大后口味变了不少，但甜食依然爱吃，尤其喜欢加了花生、芝麻又甜又香的糖，惹得邢妈妈老感慨不愧是生在九月份，就知道挑着好的吃。
两人一回来家里就热闹，两只狗斑斑带着点点追着两兄弟跑来跑去，上个月邢妈妈又捡了只猫仔回来，平时在家张牙舞爪，占着地利不时冷抽点点一爪子，这会儿看见邢霁和邢柏，吓得直往沙发底下钻，难为还钻得进去。
今天吃芋艿炖红烧肉、香干碎炒毛豆、糖醋排骨、茭白炒鸡丁、炸藕夹和虾米白鲞汤，桌上四个人，桌下并排着斑斑和点点，猫仔躲了一会看没人理会，这会儿胆子也大起来，蹲在狗后面闻香味。其实平时吃得已经不错，但邢妈妈总觉得两兄弟在外面吃饭一定不如家里，样样菜都放了肉，又多加了分量，恨不得一顿饭能补十天。邢柏吃着还嘴不停，说等霜后一定要吃乌塌菜，用猪油炒了来吃。
饭后两兄弟一起洗碗，一个拽着一个进厨房，谁也别想逃。邢柏酿了一水槽泡泡，邢霁站在另一个水槽前冲洗。邢柏递过去一个碗时顺便用肩膀碰了他哥一下，瞅了眼外面，压低声音：“你和郁令怎么样啦？”
邢霁淡定地把碗冲干净倒扣在滤水架上，“很清白，很友好。”
一句话堵得邢柏差点噎死，过了一会他又说话，这回语气变得特别正经：“哥你是真的打算弯了？”
斑斑和点点的叫声从外面传进来，把厨房里的气氛衬托得有些凝滞。过了会儿，邢霁才回答：“你想说什么？”
邢柏低头洗碗，沉默了一会才说：“你走这条路的话，会很辛苦的。”
邢霁过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地吐了口气出来：“邢柏，如果我说，我对郁令没什么想法，但以后也不想像大多数人那样过日子，你们会不痛快吗？”
邢柏愣了：“什么意思？”
邢霁关掉水龙头，微微侧身，表情很认真：“我是说，像大多数人那样，结婚生子，做一份稳定的工作，守在爸妈身边，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如果我做不到这些，你们会怎么样？”
邢柏被问蒙了：“那你和郁令到底...”
“和郁令没关系。”“那为什么不结婚？”
兄弟俩几乎同时说，厨房里一时间没了声音，猫仔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蹲在烤箱上冲两人“喵呜”一声。邢霁推开邢柏，拉出塞子把泡沫都冲下去，思考了一小会，他给出了一个比较接近的答案：“我觉得结婚这种生活方式，不太适合我。”
这个回答太宽泛了，邢柏完全没法明白。他也接触过不少新生活方式，边工作边旅游走遍世界，只谈恋爱不结婚...但他没想到他哥也会成为其中一个。老实说在郁令这件事情上他也考虑了很多，甚至考虑到等他们俩感情比较稳固，郁令过了法定年龄后就让他们去国外结婚。结果今天他哥告诉他，他和郁令没关系，他也不想结婚。大概懵逼了一分钟，邢柏突然淡定了，以后路还长，说不定他哥就变了呢，他可没忘他哥当年死乞白赖一定要当警察，结果现在变成了专门搞家庭分裂的私人咨询。人是变得很快的，他一点都不担心。
邢霁并不知道他弟已经走完了一段长长的心理历程，并且完成了自我安慰。今天他提出这个问题，也是想看一看邢柏的反应——至少在以后面对父母时，不用再担心邢柏有什么想法。虽然已经确定未来还要继续和郁令来往，但这样的来往会带来什么，他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地应对比较好，不需要经过太多的提前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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