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桃花仙

　　12
　　过山东，进直隶，京城不远了。
　　直隶都是肥沃的平原，路上已经能看到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地，远处虚散的炊烟消散在低沉的天空。马背上，是北方彻骨的寒冷与壮阔，大地上，是无尽的肃杀和静默。
　　静默，一如风雪中的紫禁城。
　　承婉渐渐记起了自己的公主身份，古往今来，有几位公主能有这番奇遇呢？哎。
　　果然，因为承婉是个不太循规蹈矩的公主，自然就会遇到不太情理之中的事件。
　　一般来说，深宫里养大的娇小姐，多半沉溺于宫中的勾心斗角，早已淡漠了亲情，有谁会为了所谓的哥哥不顾一切奔去苏州呢？
　　承婉会，因为锦明第一是她的哥哥，是她绝对不能舍弃的家人；第二才是太子，太子对承婉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事头衔罢了。她救锦明，只是因为锦明是她的哥哥。
　　就像锦明会瞒着父皇和满朝文武带她出宫观舞，就像端文老早等在苏州驸马府上接妹妹下马。就像从西域寻来的羽巧儿，就像从苏州装好的一匣子点心。
　　就像父皇亲手交予她的金丝匕首，青云谱。
　　人，会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赴汤蹈火，他们有这种潜力，他们心甘情愿。
　　所爱的人，你是一种让人留在世上的牵挂，为了能回家，为了能再看你一眼，努力地活下去。纵使千难万险，纵使刀山火海...
　　因为有你这个不挣气的成了我的牵挂，我才有了希望。
　　有了一种坚持下去的信念。
　　嘿，要是我能熬过去…
　　承婉在高大的羽巧儿背上，扬首望向京城，朗然一笑。
　　无论如何，虽然在青云谱留下一个乱摊子等军师收拾…但是，父皇，京城不远了，我带哥哥回来了！
　　从队伍后跑来一匹快马。
　　“掌门，太好了，锦明公子醒了！”
　　承婉兴奋地大叫一声，还好哥哥没被那蒙汗药毒出个好歹，还好还好。羽巧儿好像知道了承婉的想法，自动地调转马头往队中的轿子边去。
　　承婉试探着进了轿子。
　　锦明靠在锦被上端着小巧的茶杯，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也算有些精神，笑问妹妹“你怎么来的这么慢？”
　　“我还想问你呐，你怎么醒的这么晚？"
　　"对了，我当掌门了还！”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被贼人所劫，力战不成才被灌下药汤，不会如此轻松。
　　我知道你尽力说服父皇，远从京城奔到苏州，不会如此轻松。
　　但是，这相视一笑，将一切惊心动魄都化作了小小插曲。
　　我们兄妹二人还活着，这就挺好。
　　关于姐姐准备的苏州点心呢…嗯…我吃了一部分，给水土不服的属下吃了一部分，已经没了…对，就是没了。
　　锦明心知肚明地点点头，继续赶路吧。
　　“哎…”承婉花了一里路的时间叹气。拿出点心匣子里套着的红木小匣，又花了一里路的时间。最后，冒着被商彩哭诉“承婉你准是把我忘了”的危险，她花了三里路的时间下狠心，把这个小匣子给了锦明。
　　“这是苏式小方糕，让商彩找你哭去吧。”
　　“别，我宁愿买个清静。”锦明还是同往常一样，面容温和，轻巧一笑“我到苏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个做糕点的行家，出事前已经安排好他往京城去，想来那人现在应该已经在宫中了。”
　　承婉听了，接道“应该已经被商彩烦透了。”
　　“现在这种天气，宫里的红梅该盛开了，又有新的糕点师傅，碧琳苑定是热闹的很。”承婉忽然恢复了作为碧琳苑主人的记忆，同锦明任性地说“我不管，你今年必须把墨梅图从父皇那里弄来，否则就不用来诗社报到了，哼，我的宫溪年年当第二名，也当腻了！”
　　锦明温和一笑，点点头，心想着这回怎么说服父皇呢...理由基本都用过了...
　　“掌门，不好了，前面有人雪墙挡了路。”
　　嗯…恶作剧吧？承婉摇摇头“那我们就把墙拆了呗，记得把雪堆远些，别再挡住了后来人。”
　　雪墙？锦明默然，掀起轿帘望前望去。这面雪墙不偏不倚出现在主干路上，而且起码要两个劳力工作一天才能建成。
　　妹妹长在宫中内苑，对用工建设没有概念，才会觉得建个雪墙是一件轻松的事。
　　对方这样不辞辛苦地挡住路，是要…
　　锦明猛地意识到：“承婉，有埋伏！”
　　“不会啦，叛徒已经…”
　　说着，一支箭啪地钉在马车窗框上，正是锦明刚刚探头的地方。
　　守卫们迅速做出了反应，及时摆出队形守卫队中间的轿子，全员戒备，如临大敌，羽巧儿紧紧跟在承婉身边。
　　这场景，就像预言中那样，和她死的因由丝毫不差。承婉顿时浑身冒着冷寒。
　　锦明镇定地披上一件墨兰披风，左手拿起剑来，用右手吹了一个口哨。
　　他的坐骑从队中快速来到主人面前。
　　“哥哥，你现在还不能…”
　　锦明上马，拦住承婉，让她待在轿子里千万不要出来。
　　敌人出现在队伍后面。
　　白雪被铁蹄踏成了泥，对面兵强马壮，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并不像是杂牌军。领头的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臃肿青年，骑在一匹和他同样不讲道理的肥壮黑马上。
　　承婉平生第一次听到哥哥终日温和的声音竟可以如此寒气逼人。
　　“严世藩，你今日欲意何为？”
　　看来领头的人叫严世藩…慢着，这个名字好耳熟…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啊…”这个严世藩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像是刚从脂粉浓香中出来，十分不适应寒冬的冷冽。
　　这人真恶心…不过这名字好熟悉…是谁呢？
　　严世藩受不住，喘了两口粗气又道“太子殿下，这是山东官军…你….今天可是要输了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苏州出来的…哎呀这个天气…总之你锦明在，齐王就不能坐上太子之位。你要去死！”
　　齐王…对了,严世藩是内阁成员严嵩的儿子，严家是齐王的人。他们要杀了哥哥助齐王夺太子之位，这是谋反！
　　因为有了齐王的势力，贼人才能买通青云谱的人叛变；因为有了齐王的势力，小小箕尾山的山贼才能劫走锦明。所以，这一切都是齐王布下的局。
　　承婉可以除掉青云谱的叛徒，可以从苏州带上一批人马稳稳当当到直隶。可是她终究敌不过山东官军，终究逃不出这一局别人主宰的棋。
　　改变不了这没有任何希望的，结局。
　　13
　　承婉从青云谱带来的都是江湖高手，在红尘中翻来覆去滚过几轮的。可即便就是这支队伍，既面临着官军叛乱，又初次得知锦明太子的身份，难免有些人心不稳。正当严世藩准备收割言语攻势的成果时，只听队中一声无名的大喝。
　　“兄弟们，锦明公子到底是老掌门的儿子呀！为了老掌门，就算八千官军又如何，今日死就死了，青云谱人也没什么犹豫！”
　　队伍一时间沸腾起来，每个人都抱定了信念，宁死也要保证锦明的性命。于公，锦明是大明的太子；于私，锦明是老掌门的儿子。老掌门有难，青云谱就算全军覆没也没什么可惜。
　　锦明端坐马上：“你既然调动了山东官军，就证明齐王已经打破了藩王不得调军的祖训。齐王谋逆，必死无疑。”
　　“不用…不用你虚张声…声…”
　　严世藩没等说完就中了暗器，扑登一声摔下了马，哎呦哎呦地叫着，一身肉跟着乱颤。
　　旁边一位将军模样的人并未理会他，冷冷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前锋八百余人大喊着冲向前去。
　　青云谱全员守备。
　　最里侧，羽巧儿紧紧贴着承婉的软轿，用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盾牌。
　　呐喊声，厮杀声…不断有人在鲜血与刀剑下死去。就算绝世高手也毕竟是江湖人，无法抵御正规官军的进攻。承婉坐不住了，现在，就算哥哥下一百道令不许离开这个轿子，她也做不到一个眼睁睁。
　　她掀开轿帘要出去，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近在咫尺的哥哥。
　　他守在软轿前，不断斩杀进犯者。面色苍白，并没有完全恢复，只是强打着精神，以毫无血色的手指紧握着冰冷的兵器，手起刀落，面无表情地让敌人的鲜血自脖颈溅到一地白雪上。
　　殷红刹那间尽染了承婉的视线。
　　哥哥一见到她出了轿子就急忙迎来，还没说什么，承婉只见到他抬手，自己的脖颈处就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承婉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无名的林木间。
　　她端端正正地倚坐在树边。
　　面前，倒下的是连呼吸都十分微弱的锦明，哥哥的坐骑也满身是血的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承婉连忙扶起锦明，试着叫了他几声。可是锦明身负重伤，早已晕了过去，没有应答。承婉无法，极目望去，可四周除了一片一模一样的树林什么也没有。
　　这是哪里？怎么办才好？承婉觉得无比的绝望与哀凉，哥哥并未完全恢复，能从敌人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实属勉强，要早早请个御医来才能救命。
　　还有青云谱的守卫们呢？他们怎么样了？我要去和他们在一起！
　　可承婉毕竟是个女子，还一定要带着哥哥...这样下去，她在这冰天雪地的密林当中寸步难行，只有冻饿而死。
　　无论再着急，如今也只能跪在雪地这当中，承婉一点对策也没有。
　　她哭了，连泪水也在冷冽的寒风中变得冰冷。命如此，命如此，那再多的努力，又改变了什么？
　　承婉仰天而叹，天，阴霾的天，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诅咒，一条不可逾越的际线。承婉过不去，锦明过不去，地藏也是一样。
　　没有人能胜过天命。
　　天帝，远在天庭之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知道，地藏就是为了这个凡人，要背弃了一切去冒险。
　　如今看来，这个女子虽然很优秀，不过，毕竟是个渺小的凡人。
　　直到他看到承婉的目光从绝望的涣散中慢慢走出，顺着马蹄声望向身后…
　　天帝一愣，这个凡人，果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可是随即，他又无所谓地一笑。
　　他并不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差异。
　　倒是地藏，竟能在十年前就预言到了将会被改变命运，不借助任何法器，而且丝毫不差。这是一种怎样深不见底的力量。
　　天帝面色凝重，继续注视着凡间的承婉。
　　承婉面前奔来的是羽巧儿，汗血宝马，此刻满身是鲜红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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