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夜幕笼罩了山林，我们围坐在篝火边。小鱼儿烤的鱼把我喂得饱饱的，我躺在草地上，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他叫不起我，笑了笑，自己跑去河里玩水。过了好半天他也没回来，我不禁有些担心。正打算去找他，他笑嘻嘻地跑回来，拉起我就跑：“走，带你去个地方。”他的手宽厚有力，手掌像是生了吸力，将我的手紧紧粘住。
　　河水的下游是个小池塘，他带着我来到池塘边一块大青石旁边，让我躺上去：“你先闭上眼，让你睁的时候再睁。”他躺到我身边：“好了，可以睁了。”
　　眼前繁星点点，仿佛触手可及，星光闪烁，像，像他的眼睛。他在我身旁叹息：“小时候妈妈教我一首儿歌，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连钉......你看，是不是很形象？”
　　我曾经无数次地在野外露营，无数次地抬头看夜空，可是没有哪一次的夜空像今天这么美。我甚至从来没有去领会过夜空的美，每次抬头看夜空都是为了寻找方向。
　　“我是射手座的，在......那里......”他指给我看：“你呢？”
　　“天蝎。”
　　“哦，那是在......那里......”
　　“你会看星图？”
　　“唔，是我......我叔叔教我的。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他什么都懂，打架、骑马、射击、滑雪、冲浪、潜水、登山、野外生存，甚至还懂机械加工，替我做过一把手～枪......一把很小的手～枪，那时候我才四岁......”
　　他沉默了很久，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后来呢？你就不崇拜他了？”
　　“后来......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了一些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生他的气，很长时间没有理他......很长很长时间......”他停了下来，仿佛在强调的确是非常长的时间：“......等我不再生他气的时候，他已经......他已经生病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短，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这一下拍得如此笨拙。可是我怎么忍心见他伤心难过，如果可以，我愿意尽我所能，只为看到他的笑脸。
　　他转过脸朝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我并不难过，我知道他在那里......”他指指天空：“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保护我，祝福我。有一天我会去找他......”
　　我扑哧一笑：“你不知道那是骗小孩子的说法吗。”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变成星星，可是我可以想象成他在那里，这样只要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抬起头就可以了。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我笑了笑不语。

　　我们躺在青石板上看了很久的星星，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聆听对方的呼吸。夜深了，他朝我伸过手，我将手放在他掌心，和他一起回去。他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笑着叮嘱我：“快睡吧。”
　　我朝他笑了笑，钻进帐篷，浑身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异常舒服，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幸福，是叶小舟一直希望我能体会到的。直到真正体会过我才能领会，那是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喜悦，让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过了许久，我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散。我满足地叹息一声，将帐篷拉开一小条缝，看向小鱼儿的帐篷。他的帐篷里还点着一盏小灯，淡淡的荧白色，像刚才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我不禁又笑了笑，目光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心里冒出的这个声音将我惊醒，我打了个寒战，背脊上全是冷汗。我的心底忽然涌上畏缩，手赶紧收了回来。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分明想和他接近却又退缩，想看着他对我笑却又害怕这样明朗的笑容会将我烧伤。不可能的，我对自己苦笑，这样的美好怎么可能属于我。我妄图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只会是飞蛾扑火。
　　我钻出帐篷，拉开他的帐篷钻进去。几乎是同时，他腾地坐了起来，见是我，眼中的警惕消退了，渐渐带上了一抹让我醉心的笑意。他柔声道：“怎么了？睡不着？......要不......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把睡袋拿到我帐篷里。”
　　我看着他无法言语，心中满是不舍。
　　他也看着我，目光越来越柔和，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他的目光像一张网将我紧紧包裹，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咬咬牙，捏紧了手心中的小刀。锋利的刀刃在我掌心留下一道小口子，我清醒过来，定了定神淡淡道：“明天我们各走各的，我希望明天早上醒来，你已经离开了。”
　　他很吃惊，诧异地看着我。
　　我勇敢地迎接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他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行。我怎样也要把你安全地带到镇上。”
　　我冷笑：“你带我？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把右手伸出来，让他看我掌心的小刀。我冷哼一声，小刀飞出我的掌心，贴着他的鬓边扎在地上，他甚至都来不及躲闪。
　　他愕然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看见他目光中的伤痛，心里重重地一痛。我强自镇定，弯下腰抽回小刀，冷冷地说：“我不希望再看见你。”

　　我趟过小溪，继续朝山里走，小心地不留下行踪。一整天，伴随着我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偶尔飞过的小鸟的歌唱，我踩在树枝上的声音。晚上，我躺在水边的草地上看星空，想起他昨晚对我说的话。草虫在四周鸣唱，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今夜的星空和昨晚的是同一片星空，可又是那么不同，星与星之间隔得那么远，那么孤独。我一向是独自一人，可生平第一次，我有了种寂寞的感觉。
　　第二天，我折而向东，走了半天遇见一条更大的溪水。我沿着溪水继续向东，水面渐渐变宽。在一处宽阔地，我停了下来。天色尚早，我用刀削了根树枝做鱼叉，脱了鞋子挽起裤脚下到水中叉鱼。在水边剖鱼的时候，我边刮鱼鳞边呆呆地想，今晚吃鱼。鱼？小鱼儿，不知他现在去了哪里。
　　我怔怔地坐着，忘了处置手中的鱼，直到一个声音把我惊醒。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夕阳将水面映照出一片金光，在这片金色光芒中，他缓缓朝我走来，向我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嗨，今晚吃什么？”
　　“鱼。”我傻呆呆地回答。
　　“不是这么剖的。”他卸下背包，接过我手中的刀：“让我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的刀，我的兵器，别人都无法碰触，竟被他这么轻易解了。
　　他剖鱼很熟练，根本不需开膛破肚，将鱼鳃除去，从鳃部便将内脏抽了出来。他笑着向我解释：“这样更好烤......唔，还可以做鱼汤......你会不会采蘑菇？去采些蘑菇来。”
　　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恐怕再也不可能将他赶走。
　　鱼汤很鲜，烤鱼也很香，可是让我心情舒畅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他。他在我身边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他吃过的古怪东西，知了、毛虫、蜈蚣、甲虫，都是人间美味，越丑怪的东西越美味。“嗳，”他推推我：“明天我们打只兔子来吃吧，野外就属野兔最好吃，比山鸡好吃多了。”
　　“好。”我只会答这一句，忘了自己曾经恶狠狠地说过要把他砍成两截。
　　收拾好残局后他又失踪了，过了半天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叶儿，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牵住我的手：“你闭着眼睛，跟我走。”
　　我毫无理由地信任了他，把自己交给他，闭上眼，跟着他来到一处空旷地。脚下柔软，是片青草地。
　　“坐下吧......现在可以睁开眼。”
　　我睁开眼，轻轻地倒吸一口气。萤火虫在我身边飞舞，一时间，我仿若置身星空。
　　他张臂揽着我，让我靠在他身上，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很美？......和星空一样美......”他轻轻叹息一声：“其实最美的景致就在身边，人却总是要孜孜不倦地向着远方寻觅......看，这些绿色光芒多美，像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有些异样，我侧过脸不解地看着他，满眼的星光都落入了他眼中。他轻轻叹息一声，俯下脸，唇轻轻触在我唇上，温柔地辗转。我一震，他这是在吻我吗？可是他的吻和叶小舟的是那么的不同。我只觉得浑身发麻，身体滚烫。
　　“闭上眼睛。”他轻声命令。
　　我闭上眼，唇上的感觉更强烈，我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我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背叛了我，被他牢牢地掌控住。我为这样的认知恐惧，用力推开他，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愕然看着我，看见我冰冷的目光，神色黯然。
　　我不再看他，匆匆回了宿营地。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在我帐篷外徘徊了很久。火光将他的影子映在我帐篷上，拉得长长的。我没有睡，手心里躺着我心爱的小刀。我知道我应该把他杀了，他将成为我致命的弱点。可是这个念头刚一涌起，手上的小刀就仿佛有千斤重。我在手心拉开一道口子，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心上有一块地方比手上的伤口更痛。
　　终于，他进了自己的帐篷。
　　我在睡袋里辗转反侧，一直到月过中天。我叹息一声钻出帐篷，慢慢走到那片草地。萤火虫的光芒暗淡了许多，我伸出手，让飞得疲惫的萤火虫停留在手心。看着漫天的星斗，我犹豫不决。我从来不知道杀一个人竟这样难，不知名的情愫将我紧紧缠绕，捆得我迈不动步子。这一闪一闪的星辰就像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杀了他之后我是否还有勇气抬头仰望星空。
　　我回到营地，拉开他的帐篷钻进去。他的帐篷里留着一盏小夜灯，他腾地坐起来，满心欢喜地说：“叶儿，你......”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我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咽喉。
　　我冷冷道：“明天早晨我醒后，若是再看见你，这把刀将会割开你的咽喉。”
　　他的眼神很沉静，静静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他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我沉默片刻冷冷道：“记住我的话。”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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