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月亮的你

　　每次来到神跳崖边，嫦娥都不敢向下看。
　　但这次不同，她硬是睁开双眼，竭力控制全身的颤抖，碎步挪至崖边。
　　先是看到一如往常升腾而起云雾，冲出崖口。嫦娥心中惊叹，侧耳倾听，甚至有隐隐的落水迸溅之声传来。
　　狠狠心，嫦娥稍稍前倾身子，眼光迅疾望了一下脚底的深涧。
　　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
　　“桓月!”远处传来呼唤声。
　　一个激灵，嫦娥晃了下身子，脚步稳稳站定。
　　嫦娥惊了一身冷汗，心头突突跳个不停。
　　刚才传来的微弱声音，嫦娥再熟悉不过。但正是为了逃脱这个声音，更确切地说是为了逃避这个发来呼唤的人，她才鼓起勇气一路狂奔来到这万丈深涧之上的。
　　然而这逃避一途落空。嫦娥倒是被惊了一身冷汗，心头突突跳个不停。
　　嫦娥闭眼深思。想起自己的过往，虽经千年岁月的曝晒，仍然似艳丽如新的颜料融嵌在记忆的玄妙画纸上。一切不堪回首，历历在目！
　　嫦娥后退几步，盘膝坐于地上。她想起在月神大殿内得到来自月亮女神的神示。
　　“你们的命运之轮再次滚滚而来...”
　　“命运之轮？是他吗？”嫦娥在心中问道。
　　此时，一个小东西一蹦一跳来到嫦娥跟前。见嫦娥在发呆冥想，便蹦起身子，跃入嫦娥的怀中。
　　“小玉。”嫦娥回醒过来，看看怀中的玉兔。
　　嫦娥爱怜地抚摸着玉兔。可是这小东西却摇摇脑袋，歪脖看着嫦娥。
　　“对不起，小玉。”嫦娥看到玉兔眼中的哀怨之色。
　　“我不该把你独自留在屋内。”嫦娥对着玉兔说道。
　　嫦娥心怀愧疚，将玉兔在怀中抱得紧紧的。她知道这小东西自儿时就陪伴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在嫦娥心中，小玉早已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更何况，小玉还陪伴自己在这清冷孤寂的月宫之中度过了千年漫漫光阴！
　　在嫦娥来到这月宫时，正是在这神跳崖踏上了月宫的土地。而那时，嫦娥只有怀中抱着的玉兔相伴！
　　玉兔在怀中挣扎，嫦娥只好将玉兔放回地上。
　　玉兔回头看看嫦娥，向前一路蹦跳而去。
　　“小玉，你这要去哪里？”
　　嫦娥一路跟随，跟随着玉兔跑过高达百丈的大桂树，跑过自己精心栽种花草的后园，来到神女洞前。
　　嫦娥驻下脚步，望着玉兔隐没的洞口发呆。
　　一会儿玉兔一蹦一跳地出来，看看嫦娥。然后又一蹦一跳地跃入洞内。
　　嫦娥知道这是在召唤自己赶快进洞。但此时的她却抬不起腿脚，心内犹豫不决。
　　转身向后，嫦娥心内略显烦乱。她看到远处那高高的大桂树繁盛的枝叶时，心情平复宁静了一些。
　　大桂树，传说是广寒宫的缔造者月亮女神亲手所栽。这神树具有快速复生的奇能，嫦娥是在折了这神树的一段枝条才得知的。
　　那时的嫦娥还不能适应这月宫的彻骨寒冷，才飞上半空摘取一些桂树的树枝以便取火之用。
　　“吴刚。”
　　嫦娥还是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在尘世的最后那段时日，在黑石城外的原野上，嫦娥依然记得她再次与吴刚相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吴刚已娶妻，并且是一名深居山林的樵夫，以砍柴为主。
　　“吴刚...”
　　当嫦娥再次不由自主地唤出这个名字时，大地猛然一阵颤动，只这一下，呼吸之间便恢复如常。
　　嫦娥知道有些事情，该来的总归要来。
　　不再犹豫，嫦娥转身跑进神女洞。
　　神女洞并不大，连月神大殿的一半都不到。但洞顶高高在上，悬挂着长短不一的钟乳，密密麻麻。
　　就在不远处，玉兔趴在一段雾气索饶的曲折池岸上。
　　“小玉，过来！”嫦娥唤道。
　　玉兔身子动了动，似乎不想离开，但还是起身蹦跳过来。
　　嫦娥将来到脚下的玉兔抱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雾气缭绕的地方。
　　那是转生池，据传曾是月亮女神沐浴之所。这转生池一如神跳崖般，终年雾气蒸腾，深不见底。但它的面积很小，并不像神跳崖，一眼望不到对面。
　　嫦娥来到池边，蹲下身子侧耳倾听。
　　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像神跳崖那里，可以隐约听到落水声。嫦娥听说，神跳崖下面某处崖壁上有一道水流迸涌而出，高落而下，跌入下方的濯足涧。
　　突然空间一阵颤动，雾气骤然间翻滚不已。
　　流水声，嫦娥听到了咕咕的流水声！
　　玉兔在自己怀中不安的蠕动着身体。
　　嫦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嫦娥静静地等待。
　　“桓月。”
　　熟悉的声音！
　　嫦娥看到转生池中缓缓浮起一个身影。那身影正向自己飘浮而来。
　　没有回应，嫦娥怔怔地望着对方。她此时已不能发出一丝声音。
　　望着儿时的玩伴，曾经无数次护佑过自己的人，嫦娥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望着吴刚那已沾满尘世苍凉的面庞，嫦娥内心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只好这么静静的望着，望着这个自己命运中最重要的人。
　　“该叫你嫦娥了，抱歉。”吴刚低下头，没有再看嫦娥的脸。
　　“叫桓月就好！”
　　嫦娥急冲冲说出这句话，仿佛说出来便可心安许多。
　　吴刚抬起头，抿嘴微笑。
　　“小玉，你还好吗？”吴刚看到嫦娥怀中的玉兔，眼睛闪闪发亮。
　　嫦娥将玉兔递给吴刚抱住。心中庆幸有这小东西在，救了自己。
　　走出神女洞，来到后园的空地。嫦娥发现吴刚一直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默默不语。
　　嫦娥看着后园自己亲手栽种的花草，虽然略显稀疏，但聊胜于无。嫦娥决定要说些什么。
　　“这些花...”
　　“嫦娥...”吴刚欲言又止。
　　一阵尴尬。
　　“你说吧。”嫦娥强作镇定。”
　　“我还是叫你嫦娥吧。”吴刚说，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
　　“谢谢你，谢谢你的月晶石。”
　　“别这么说。”嫦娥略显生气。“这月晶石原本就是你给我的。”
　　吴刚没有否认，嘴角一弯，微微笑道。“谢谢你这么说。也谢谢你，小玉。”
　　吴刚抚摸玉兔的小脑袋，这小东西迎合地凑向吴刚的怀抱，眯起眼睛享受这份温存与感激。
　　“这都是你栽的花？”吴刚眼光扫了一下周围，停下脚步。
　　“嗯，闲时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哦...”
　　“我们坐下歇会吧。”
　　嫦娥看到吴刚的反应，急忙转换话题。
　　吴刚等嫦娥先坐在一个石凳上，才接着坐下。
　　嫦娥看到吴刚只是不停抚摸怀中的玉兔，不再说话。她知道吴刚此时的心境与自己一样。
　　望着吴刚那脱尽稚气的脸，嫦娥忆起了过往。
　　嫦娥忆起了在那月亮河边上，吴刚在自己面前扮作大鸟的样子的情形。
　　嫦娥忆起了在那山顶上，自己与吴刚并排躺在软软的草甸之上的情形。
　　嫦娥忆起了在自家的木楼下，吴刚偷偷跑来学着小狗叫的情形。
　　嫦娥忆起了许多，忆起了许多与吴刚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后来，他们分开了，命运无情地将他们两个早已紧密相连的心硬生生分开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一切真如那老太婆所言？
　　嫦娥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她只知道，吴刚，这个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人，在隔了漫漫的千年岁月之后，在自己已快要丢弃尽一切尘世烦扰之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这命运之轮还没有停止吗？”
　　嫦娥暗自思忖。
　　嫦娥的思绪再次飘茫到遥远的过去。
　　嫦娥感到有些烦乱。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几乎都有一个人的身影浮现，那就是吴刚。
　　正是这一点让嫦娥感到无地自容。嫦娥恼恨自己，恼恨连自己的父亲也想不起来，还有义父总督大人。
　　包括自己的母亲，曾经惨死在自己童稚的眼前的母亲，嫦娥竟然也忆不起多少。
　　嫦娥忆起的，永远都是吴刚。
　　她还记得与吴刚一起将玉兔抱回家。
　　她还记得吴刚为保护自己与伯陵公子冲突打斗。
　　她还记得在自己受辱时，吴刚刺伤了富少逢蒙。
　　她还记得...
　　“这是什么，沿阶草吗？”吴刚指向不远处。
　　“那应该是麦冬吧。”
　　嫦娥手搭凉棚，皱眉望了一会，说道。
　　“哦...”
　　再次沉默。
　　“你饿了吗，我们回去吧。”
　　“好吧。”
　　与吴刚重逢之后的前几天，嫦娥一切如常。每日早早起来到月神大殿供香祷告，叩首行礼。之后来到后园侍弄花草一直捱到晌午。下午就是待在自己房中休息，偶尔会去一下神女洞，大桂树下或神跳崖。
　　“这就是我踏上月宫的地方。”嫦娥指着神跳崖的边缘说道。
　　“是吗？”吴刚抱着玉兔，眼神放光。“就是不一样啊，嫦娥！你可比我神气多了。”
　　嫦娥看到吴刚发出连日来的第一声欢笑，心中安心不少。
　　因为嫦娥知道吴刚与自己一样，对这再次重逢的缘分的珍惜，以及对未来期许的矜持与克制。
　　嫦娥知道吴刚已不是儿时的那个有点愣头愣脑，略显傻气的孩童了。
　　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童年时的桓月。嫦娥深知这一点。
　　“谢谢你，嫦娥。谢谢你对我这个客居之人的照顾。”吴刚有些不好意思，脸红起来。
　　“别这么说，应该的。”嫦娥说。“其实你也是得道成仙来到这里，算不得客居。
　　“对了，我这次飞升来月宫，多亏了月晶石的帮助。”吴刚说。“你也是得了月晶石之力来到月宫的吗？”
　　“我...不是。”
　　嫦娥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我是为了救后羿将军才...”
　　嫦娥欲言又止。而吴刚没有再问，默默地抚摸玉兔的脑袋。
　　后羿，这个嫦娥命运中出现的人，直到现在才被记忆起来。嫦娥再次感到自责与愧疚。
　　后羿，嫦娥在尘世的丈夫，有穷国的盖世英雄，嫦娥在危难时刻的救护者。
　　自己的丈夫。丈夫，这个词语，包含着多么神圣的意义。而嫦娥却已把自己的丈夫忘得一干二净。
　　难道自己的丈夫没有在伯陵公子戏弄自己时好心相助吗？
　　难道自己的丈夫没有在城破之后将自己救出乱剑之下吗？
　　难道自己的丈夫没有在那些动乱而匆忙的岁月中陪伴自己左右吗？
　　嫦娥在心中再三发问，得到的答案是否定否定否定！
　　之后，嫦娥开始下意识地疏离吴刚，并不是刻意而为。而是不由自主地矜持和对于某些神圣意义的不容亵渎。
　　嫦娥意识到吴刚似乎也明白了这些，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偶而来自己这里抱抱玉兔。嫦娥看到吴刚整日都在砍伐桂树，以便震落那些高高在上的枝条，然后捆作一堆，以作柴木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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