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劫

　　秦琼倒是被吓了一跳，转眼间不动声色的将手撤回，起身招呼道：“表弟你去哪儿了？怎么才过来。”

　　罗成有意的无视表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朝李世民走过来，毫不遮掩的打量着这位唐家的王子。

　　果然是仪表不凡，年少聪敏，身在难中，毫无卑微迎合之态，自有贵气天然。难怪，表哥这么在意他。李世民朝他一礼：“早听说将军英名，如今得见，方知传言不虚。”

　　罗成微抬眉梢，似乎对眼前落落大方的人儿生出一点好感，正准备答话，秦琼再次催促：“表弟，还愣着干什么？快拜见秦王啊。”罗成一听此话，瞬间条件反射似的别扭起来，刚刚积攒的那么一点好感就此破灭，本就毫无表情的玉面之上渐渐出现几分寒意，想要直直的盯着李世民，却不由自主的用余光瞥向秦琼，这架势，真有点儿像当年贾家楼的那一出。

　　当时，他奉父母之命去山东给舅母拜寿，更重要的是见到久违的表哥秦琼，本以为幸福和快乐即将永远伴随自己，可怎么也没想到，表哥居然因为自己怠慢了那群“强盗”朋友，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那种痛，直扎到心里。虽然事后表哥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样子苦求他原谅，并发誓再不会如此的犯浑，但罗成非常的清楚，表哥的心很大，大到可以装下好多人，而且只要是他在意的，他都会极力的去维护……就好比现在凝立身前的这个叫李世民的人，自从他一出现，表哥就没正常过，先是煞有介事的追出城门，再就是大殿之上为其安危神情恍惚，直到刚才插话打断他们之前、亲眼看到这个少年有意无意的与表哥亲近，却未遭一点拒绝。不是他罗成多虑，只因他太清楚表哥心性，这素未谋面的少年公子，能如此轻易的将表哥的心收去，必非常人。表哥这样的在意他，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若继续这般对峙似的僵着，会不会再恼了表哥，然后又像当年的贾家楼一样……

　　一连串的思想在罗成脑中迅速翻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微妙的表情已然悄悄流露出来，眉尖微蹙，眼波流动，比之前毫无表情的样子不知可爱多少，秦琼感觉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这样的表弟，至少是他这次来了之后，近半年的时间，都很少见他笑过，更不要说其他的表情了。虽然并不知道此时的罗成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当下最要紧的是提醒他不要怠慢秦王，正准备再次开口，罗成早感觉到他的意思，面部所有表情瞬间消失，换上一抹清冷邪魅的浅笑，语气依旧清淡得恰到好处：

　　“秦王殿下大驾光临，罗成怎敢怠慢？请上受我一拜！”言罢稍稍退后一步，掀动衣摆，就要跪下去。秦琼吃惊不小，俩老道四只眼睛直直盯着，超级安静。

　　李世民也被吓了一跳，多亏反应够快，尽全身之力托住罗成：“将军休要如此。”罗成原本也没真心要跪，就势顺理成章的直起身，因为力道掌控得刚好，在外人看来非常和谐，就连李世民也什么都没有察觉。

　　“那就多谢殿下了。”好看的薄唇上仍旧是那丝幽雅的弧度，只是语气之中多了点微妙的东西。眼角余光瞥到一脸黑线的秦琼，唇边的弧度又拓展了几分。李世民也细细的看着罗成，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美男子。

　　徐懋功拿羽毛扇子挡住大半个脸，只露出额头下面两只笑弯的眼睛，从那两条细缝弯曲程度看来，明显是用内力强制着不发出声音，然而却无法控制强大的笑意，一边憋着乱晃一边朝魏征身上倒，魏征则用胳膊往外戳他，可是刚刚戳开，不一会儿又贴上来了。直到对面的白绒绒一记森冷的眼刀飞将过来，马上一本正经的坐好，两道弯弯的细缝立刻变平，毛扇也挪到正常的位置：“咳咳，无量天尊……”

　　罗成懒得继续搭理他们，该做的事情做完，实在没兴趣待在这狭窄阴暗的牢房里，转身拉住秦琼道：“表哥，我们不要打扰秦王殿下休息了，早点回家吧。”这语气，平缓柔和的像一潭春水，没有一丝的涟漪。魏徐二人在心里默念无数遍“少保变脸功夫天下无敌”，表面上却是一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秦琼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表弟对他总是这样温和体贴，就连吵架也是带着几分俏皮，所以在二爷的眼中，这样的罗成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秦二爷压根儿就没什么心理负担，至少对罗成是没有。

　　对于表弟惨遭灭门之灾，他有着同情和心痛，所以表弟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也是天经地义的，至于当初在北平的那个活泼开朗花见花开的少年，在此之后变得冷傲孤立、情绪无常，在他秦琼理解，就是遭受太大打击而变得成熟坚韧，不复当年的青涩稚嫩。然而他只看到了变化，却忽略了十几年来，表弟对他始终不渝的追随和守护。

　　魏征听罗成这一说，的确是天色已晚，遂站起身道：“闭牢的时间快到了，我们不便滞留在此，都回去吧。”徐懋功一手摇着羽毛扇子，一手极迅速的把还没站稳的魏征扯回原位，脸上淡定如初：“无量天尊，且等上一等吧。”魏征被他按住无法动弹，干着急没办法，只好白他一眼。秦琼看看表弟，又看看李世民，最后注意到方桌上的食盒，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世民道：“听说你还没有吃饭？”李世民低头笑笑：“哦，没事的，我不饿。”秦琼一脸严肃：“诶，那怎么行，不能跟身体过不去啊。你别想太多了，我们跟药师兄是老朋友，会帮你想办法渡过难关。”“多谢恩公和几位大人。”

　　秦琼满意的点点头，转而拍拍表弟肩膀，沉声道：“你先跟两位军师回去吧，为兄在这儿多陪世民一会儿，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环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一颤，力道稍稍紧了一点，而后平静的离开。听到的，仍然是那平缓温和的语调：“那，我回去等你。”未及秦琼答话，雪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余下的，只有刚刚残留的、遇风即散的体温。不过，这点温度对他秦琼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因为只要他想要，随时都能弄到一大把。

　　罗成离开，秦二爷心里轻松了不少，想着把那两个禁子叫来办点事，结果这两个人脚前脚后的进来了：“报告二爷，罗将军刚刚过来了。”

　　“什么？”秦琼一头雾水，但很快反应过来，有种想一脚踹死他们的冲动：“成儿过来为啥不提前报告？现在跑来说有个屁用？！”那个年纪大点的一脸苦瓜像：“不、不是小的们不来，是罗将军让我们等他走了以后再来报告的……”徐懋功差点笑成内伤，秦琼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魏玄成吩咐这两个禁子：“你们赶紧去准备些酒菜，切莫惊动旁人。”两禁子领命，秦琼补充道：“要陈年的十里香。”“是是。”魏征叮嘱秦琼：“你在这儿替殿下宽宽心，多说会儿话，有什么事情及时联系兄弟们。”“大哥放心吧，我有数。”魏征见一切妥当，又交代几句朝中之事，拉着徐绩撤退了。随后门外传来徐懋功的声音：“无量天尊……你慢点能死啊？？”

　　秦叔宝目送所有人离开之后，见灯光昏暗，顺手拿起桌上的烛台，想剪剪烛花，然而他忽略了牢房之中没有剪刀这个事情。李世民从怀中取出一支匕首递给他，秦琼接过一看，果然是一柄十分精致的工具，银制的刀柄小巧玲珑，握上去温和舒适，刀鞘上的花纹雕刻繁复细腻，虽无珠宝镶嵌，却同样彰显着它的贵气，似乎是与生俱来，就像它的主人一般。秦二爷暗暗称赞一回，抽出匕首，锋利的刃尖熠熠生辉，往烛光之上轻轻一挑，瞬间灯火明亮起来。

　　“真是把好刀啊。”秦琼将匕首还给世民，一边把烛台放回原位。李世民笑道：“这是我小的时候三姐夫送我的，一个小玩意儿，用姐夫的话说，中看不中用。”“呃，怎么不中用，挺好用的。对了，你三姐夫是什么人啊？”“他叫柴绍，恩公怎么连他都不记得了？当年你们不是在贾家楼结拜过的吗？”

　　“哦……他呀。”秦琼拍拍额头，自嘲似的笑了，“看我这记性，真是惭愧。”李世民觉得这恩公真是随和可亲，忍不住跟他开起玩笑：“恩公真是贵人多忘事，估计能让你记一辈子的人是没有了。”秦琼也笑起来：“殿下莫取笑秦某了，若真如此，秦某岂不成了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那，你说说，你印象最深的都是什么人呢？”“这个，”秦琼仔细思考了一下，认真答道，“其实跟我交往多一些的，基本都忘不了。”“那我呢？”“啊？”

　　李世民扑闪着大眼睛，同样认真的等待着秦琼的回应。

　　“呃，殿下么……秦某自然不会忘记，只是……”还没等秦琼说完，李世民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秦二爷看着烛光下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年，也不觉一笑，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北平府中，那个经常在一树桃花里漫舞银枪笑容灿烂的小小罗成。但现在，这些只能是淡淡的回忆。

　　“二爷，酒菜备好了。”

　　秦琼收起思绪，吩咐两人继续好生看守，一边将饭菜摆出一边叫李世民：“好啦别笑了，快吃饭吧。”李世民从榻上坐起来，被秦琼扶到桌边，说实话，他已经很饿了，因为早上不吃饭，午饭之前又跑出来打猎，直到现在肚子里只有那几个野果子，经这一下午各种折腾，早消化得一干二净了。刚刚进来的时候王伯当也曾叫人给他送饭，可心中压抑实在无心去吃，现在就不一样了，有秦琼在身边，似乎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心情一好，食欲也跟着上来，毫无顾忌的开始享用美食。秦琼端着漆黑的酒坛子，凑到鼻下闻闻，颇为满意，抬头发现李世民在那狼吞虎咽，忍俊不禁：“慢点儿吃，小心呛到。”

　　李世民埋头吃了一会儿，看秦琼笑呵呵的捧着酒坛子开心，很是好奇：“恩公怎么不吃饭？”

　　秦琼拍拍酒坛：“秦某陪殿下喝几杯。”李世民看着他熟练地启开坛子，琥珀色的佳酿流入碗中，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熏得李世民有点迷糊。不用说，这一定是极为醇烈的好酒。眼见酒坛子挪到自己眼前，李世民赶紧止住，有些为难道：“恩公美意世民心领了，世民不善饮酒，似这种佳酿，不消半碗，怕会闹成笑话了。”秦琼这才发现他神情尴尬，两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烛光所映还是被烈酒所醺，不过秦琼十分理解，这陈年的十里香确属上乘美酒，但也是常人难以享受的，就连表弟罗成都很少陪他喝，更不要说这未及弱冠的少年男儿。

　　“是秦某疏忽了，殿下莫怪。”二爷转身又唤那两个禁子，嘱咐他们几句，两人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