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笺·薛涛传

　　元旦过后时局平稳，及至初夏，成都城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监察御史武元衡。这个多年之后继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后又贵为宰相，声望地位不输韦皋的唐代名臣，现下却只是高中状元不久，任一个小小八品监察御史的小官。

　　这样的小官纵然是朝廷派来的，按说韦皋也不必太过重视，但一来韦家与武家有些交情，二来韦皋在京之时就颇为欣赏武元衡的才气，因此韦皋还是在节度使府上专门设了筵席招待武元衡。

　　不料筵席上，武元衡居然提出了想请薛涛过来陪宴的要求。韦皋自然是当即拒绝，拒绝得还有些近乎粗暴。

　　武元衡虽有些尴尬，却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薛涛也许不知因何让节度使大人不快，韦皋才不待见她。小插曲之后，一顿官宴平静收场，不到亥时，武元衡便辞了韦皋回了官驿。

　　韦皋回到房中本欲早早歇了，却不知为何因为武元衡适才筵席上想见薛涛的那句话而久久难寐。按说他想见下薛涛也在常理之中，薛涛的名声早已红遍长安，他在长安之时不也有友人向他提及过吗？像武元衡这样的风流才子，自然是仰慕佳人才女的。

　　但……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武元衡。不得不承认，武家从来不缺美女俊男，身为武则天曾侄孙的武元衡，今年不过二十九，便博得“大唐第一美男子”之名，除此之外，他还才华横溢、为人谦逊。武元衡此人，在长安城中也是诸多官家小姐、青楼名妓竞相追逐的对象。

　　虽然极不愿承认，但是身为男人，韦皋内心有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暗暗滋生。意识到自己的心情，韦皋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比武元衡大了十岁有余，并且后者与他官位相差甚远。从家族上来说，武元衡是他的世侄；从官场上来说，武元衡是他的后辈，可是自己竟因为这小小一个细节，对他心生嫌隙。这实在是大大有违韦皋一贯的行事准则。

　　然而在房中踱步多时，韦皋发现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他始终难以释怀。于是，韦皋终于决定不再自我折磨，而是付诸行动，派了一个官差去看看武元衡对官驿的住处是否满意。

　　这么一看，居然还真看出了些问题——散了酒席，武元衡居然不好好在官驿呆着，而是去了醉仙楼，求见了薛涛，而该死的薛涛竟然不顾时辰已晚，接了武元衡的拜贴，因此，此时此刻，这两人正在醉仙楼的雅间中把酒言欢呢。

　　如果说刚才韦皋只是心中有些许不快，那么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他的心情便不能简单地用“不快”二字来形容了，妒火烧得韦皋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突然想起关于蜀中减免税赋的奏折，似乎还有些欠缺未言明之处，正好武御史在此，可商榷一二，去，速速将武御史请到我书房中来。”

　　回禀消息的官差听到韦皋的命令，忍不住有些愕然。这武御史刚第一天踏上成都的地盘，节度使大人就要与他深夜商谈公务，会不会太过苛刻了？况且，有公务详谈刚才筵席上不说，偏偏人家都离开节度使府之后再请回来，这不是折腾吗？

　　不过，官差转念一想，这或许是节度使大人想给武御史一个下马威？总之大人们的心思不是他一个小小跑腿之人能猜透的，于是，官差只好乖乖按韦皋的吩咐去请武元衡了。

　　那日之后，武元衡发现韦皋果然很欣赏他，此番赴蜀本是一次闲差，韦皋却时时召他商榷蜀地要事，当真是很给他面子，武元衡内心还是非常欢喜的。

　　然而，公事繁忙之余，武元衡仍然忘不了初见薛涛的那份惊艳。于是，离川的前夜，韦皋设下筵席为他践行，武元衡再次提出了请薛涛陪宴的要求。

　　按说上次被拒，武元衡不应再提同样的请求才是，但无奈入蜀多日，韦皋日日与自己相谈公事，后来武元衡甚至搬到了节度使府中住下，实在分身乏术，无法再到那醉仙楼中一睹薛涛芳容。因此，离蜀之际，碍于心头牵绊，他才复又重提此事。

　　韦皋蹙眉思量了片刻，终是没有拂了武元衡的兴致，应允了他的请求。

　　时值五月十八，离上一次到节度使府上陪宴已经过了半年有余。天幕上刚升起的点点繁星和轻拂的微风与那一日很像，区别只在于那一次是秋天，而现下是初夏。薛涛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纱裙，配上淡雅的妆容，去了些艳丽，倒多了几分超凡脱俗之感。

　　掀开马车的幕帘，薛涛整了整衣襟，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迈步朝院内走去。你若裹足不前，唯有我进一步，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踏入韦府的后花园，景致与秋日里有了很大不同，池塘中遍种的红莲已经开了不少，在灯笼烛台的映照下依稀可辨，别有一番情致。

　　今日韦皋宴请的人不多，十几张桌子按宾客的官职摆放，过了回廊，薛涛一眼便看见了高位上的韦皋和作为主宾的武元衡。

　　不等韦皋发话，薛涛便低下头说到：“诸位大人，薛涛来迟，多有不敬，先行献奏一曲权当赔罪。”
　　筵席已经开始了一会，她本是应武元衡所求，在筵席开始之后韦皋不得已才请过来的，来迟之罪也不能怪到她头上，但薛涛此举是故意为之，今天她并不想做被动挨打的一方。

　　薛涛自请献曲，诸客都面露喜色，韦皋便也只得应允了，于是，片刻后，一架古琴放到了客座末端。薛涛微掀纱裙，坐到琴后，朝上座的位置轻轻一笑之后便开始抚琴。

　　悠扬低沉的琴音流淌而出，不过几个音符之后，韦皋便微微蹙眉眯起了眼睛。薛涛所奏的曲子是《凤求凰》，传闻中司马相如用以打动卓文君，而使一代才女就此倾心，深夜相访并与其私奔的那首曲子。

　　此曲为男子所谱，所述的又是“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的意境，曲调难免有些浑厚低沉，本不适合女子弹奏。但薛涛不同，她身上有一种略带英气的妩媚，驾驭起这首《凤求凰》不仅毫无违和，并且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魅惑之感。

　　那忽高忽低犹如凤鸟追逐在凰鸟之后的曲调，随着薛涛被夜风微微拂动的白色裙摆，让人心绪忍不住随之荡漾。只不过……薛涛这一首《凤求凰》，究竟为谁而奏？

　　韦皋侧头看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武元衡，后者却浑然不觉节度使大人正在打量着他。只见武元衡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涛，听得如痴如醉，不，或许吸引他的不止是这首曲子，从他的眼睛里，韦皋可以看出与自己相似的情绪，只不过他懂得掩饰，而武元衡这个年纪却更为张扬，那是一个男人在锁定猎物之后涌起的征服和占有欲。

　　虽然曲子很动听，弹奏之人也很美，韦皋仍然失神了，而且……面色不着痕迹地冷了几分。

　　“好！”一曲终了，在座宾客纷纷叫好，而这声音中最大的，莫过于武元衡。

　　“韦大人，下官突发雅兴，想赋诗一首，可否请大人成全。”武元衡面色有些通红，兴奋地朝韦皋抱了抱拳说到。

　　韦皋状似平静地看着武元衡，案桌下的手不着痕迹地握成了拳，片刻后才道：“备墨。”

　　纸墨笔砚很快端了上来，武元衡也确实是即兴之作，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洋洋洒洒赋了一首诗——

　　“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
　　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当武元衡朗声念出所作诗句的时候，在座均是拍手叫好。

　　这诗写得极美，并且颇为应景。节度使府中满池的红莲不过为了衬托白莲一朵，而白莲是谁，也非常明了了。武元衡这首诗，可以说毫不避讳地表达了对薛涛的倾慕之情。

　　事情至此尚在韦皋的忍受范围之内。年逾不惑，宠辱不惊对于韦皋来说是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武元衡再放肆，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况且……他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了，因为今夜过后，明天一大早武元衡就要回京了，然后继续在长安城做他的第一美男子，享受长安城中的莺歌燕舞包围。

　　然而，薛涛总有让韦皋发狂的本事，或者说她今天本就不准备让这顿筵席这么平静地结束。

　　众人正在争相称赞武元衡的诗句，薛涛却站起身来，笑盈盈说道：“听闻武大人明日即将离蜀，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薛涛不才，也有几句话相赠。”

　　薛涛这意思莫非是也要即兴赋诗一首了？在座都是文人雅客，风月场中才子佳人暧昧调情本是大家喜闻乐见之事，更何况这才子不是一般的才子，是才高八斗的俊俏状元郎武元衡；而这佳人也是名播四方的才女薛涛。

　　这一幕戏彩头如此重，不待韦皋发话，宾客们已按捺不住纷纷叫“好”了。

　　薛涛刻意没去看韦皋，只是巧笑着径自朝武元衡的案桌走去。此刻有笔墨的地方不就是武元衡那里了吗？薛涛往那里去也没什么不妥，但看在某些人眼里，可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此宴在多年之后仍为世人津津乐道，因为席间片刻之间便出了两首好诗，而且赋诗的是这个时代最具传奇色彩的两位诗人。

　　薛涛许是早打好了腹稿，如果说武元衡是即兴赋诗，起码还思量了片刻，薛涛则完全是提笔就写了起来。

　　这首题名为《送友人》的诗句句含情脉脉——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透过诗句，仿佛能看到一位翩翩佳人在长满蒹葭的水边深夜伫立，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爱人。

　　男女之间要怎样的友情才能带出这样绵长的思念呢？这名为《送友人》，实则恐怕是“送情郎”才更为贴切。薛涛竟然如此大胆，当众写出这样煽情的诗句，饶是武元衡，也不免面上染上了一丝红晕。

　　落花有意，这流水自然也是有情的。武元衡凝视着薛涛如秋水般明澈的美目，正要说点什么。忽然感到身边掠过一阵冷凝的杀气，而后，他眼前一晃，只见本应安坐在高位上的节度使大人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侧。

　　韦皋虽是儒将，毕竟也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的人，这么一身怒气速度极快地出现在武元衡身边，武元衡瞬间就被那气势震住了，不敢动弹半分。

　　韦皋一语未发，只是冷冷地扼住薛涛的左腕，不由分说拉扯着她往后院的方向而去。

　　韦皋如此失态之举让在座众人惊诧万分，节度使大人莫不是吃醋了？然而碍于身份悬殊，众人只得将心中的疑惑埋藏起来，继续低头吃着这顿没有了主人作陪的晚宴。

　　韦皋走得极快，没有人看到被他拉扯在身后，脚步有些踉跄的薛涛暗自低下头，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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