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

作者:折曲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莫 离


      “父皇,不要让我恨你!”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偌大的宫殿里响起,空旷的回荡声,让人不由地心里发慌。十岁的萧缘,眼里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刻骨恨意,在一点点地滋生、疯长。
      “放肆!”萧陌冷冷地怒斥道,他瞪着直视着他的萧缘,两个人的眼神纠结在一起,没有一方肯主动示弱。许久,萧缘黯然地转身离去,但挺直的脊背宣示着他的坚持和倔强。
      萧陌颓败地闭上眼睛,我走过去,拉过他宽厚的手掌,贴于我的脸颊,跪伏在他的膝盖上。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却软弱无比,我了解他内心里的悲痛和绝望,甚至于无能为力,这些情绪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执掌着天下最高权力的男人身上。我微叹。
      一个“情”字,终究害人不浅。
      “朕,错了吗?”他喃喃地倾诉,我听得出他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和茫然,我苦笑,因为感同身受。他为她,我为他。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膝,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清幽的月光,滑落在地面上。四角的宫灯,闪烁的光辉愈加幽暗。纱幔飘曳,逶迤一地的凄凉。
      莫离宫太过清冷了些,我望着刻制精致的楠木雕梁和宽大粗壮朱红的柱子,恍然明白,它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囚笼罢了,它幽禁了另一个女人的一生,她的爱,她的心。而我的一生,也衍化成宫殿檐角的琉璃瓦,伴着莫离宫的兴衰荣辱而沉沉浮浮。

      一、
      大学士府,四个字,苍穹有力,历经岁月的洗礼,依然难掩那一份脱尘的气质。宫中的车子缓缓启动,我留恋地凝望着,终究在它一点一点地远离我的视线之后,怅然地放下帘子,离开了这个生养了我十六年的地方。
      “你要记住,踏入皇宫之后,你再不是我文家的女儿,你只是文秋,一个属于皇帝的女人!”
      离别之时,爹爹的话语顽固地缠绕在耳际。爹爹,你是要我远离皇宫里的争权夺势么,还是不希望我为家族的繁荣昌盛而累,只是单纯地做自己——一个皇帝的女人?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痕,我努力绽开唇角,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始。
      储秀宫内,因为我们这些秀女的到来而热闹了起来。每一个女子,都是一副高贵优雅的模样,精致的妆容,羞怯的眼神,在翘首期盼着皇帝的到来。
      苏锦夏,一个如梅般高雅冷清的女子,她的眼神很淡漠,像是天边摸不透的云。我站在她的旁边,好奇而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她。虽说同是入宫的秀女,但,各人的名分,彼此心中早已明了。后宫的女人,从来都不止是皇帝本人单纯的宠爱,更多的是笼络朝中大臣心的安抚。
      而苏锦夏,她注定是皇后。满朝文武,黎民百姓,谁不知道,当今皇帝萧陌倾心于苏锦夏,何况,她的爹爹,是权倾朝野的宰相。而我,大学士的女儿,妃子的名分也是逃不掉的。
      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眼角,对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愣住了,尽管那一丝浅笑极美,但我却轻易地看出那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盛载着满满的忧伤。这样一个上天的宠儿,还有怎样的心事,让她这般不开心?
      “你没事吧?”一个秀女在经过苏锦夏的旁边,似有意似无意地推了她一下,我快速扶住她,抬眼望见那个秀女一脸骄傲不可一世的模样,忍不住皱眉。我认得她,大将军的女儿,杜笙。
      “我没事。”苏锦夏不在意地摇头,杜笙转头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走开了。
      “皇上驾到!”
      尖细地嗓音响起,本来喧闹的秀女们,瞬间安静下来,依着早就熟习的礼仪行礼。
      “平身!”
      低沉的声音,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随着其他秀女们站起身,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绣鞋上的一朵粉红荷花。不能直视皇帝,这是每一个资深宫女们对初入宫的秀女的嘱咐。但隐约瞥见的一角明黄身影,依旧让我的心一跳。那,便是从此以后,我要用一生陪伴的人么?
      琴棋书画,歌舞技艺,这些都不需要展示。能够踏进储秀宫的女子,谁不深谙此道?很快,封赐的圣旨便下来了。意料中的,苏锦夏被封皇后。我,文秋,静妃。杜笙,德妃。
      我们的一生,就被这样的一道圣旨,打上了永不可抹去的烙印。
      四周是不断响起的恭贺声,我淡淡笑着应对,一副融洽的景象。只是,苏锦夏唇角的苦笑,杜笙眼里的不甘和妒忌,让我隐约间明白了什么。皇宫,永远都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
      三天后,帝后大婚。我守在皇帝赐给我居住的听风殿里,失落不已。凤冠霞帔,是每一个女子心中永恒的梦。而我,这一生,都不再有穿上大红嫁衣的机会,因为我是皇帝的妃子,只是一个妾,没有资格穿。
      丝竹弦乐,穿过月色,吹入听风殿。我从打开的窗子里,远远望着那一处灯火通明的殿阁,生出无限的羡念。莫离宫,萧陌为了苏锦夏而建造的宫殿,奢侈华丽自不必说,单是一个男子为了心爱之人的情意,便足够令人妒忌的了。特别是这个男人,也是我的夫。
      莫离宫,莫离,切莫相离,是这个意思么?
      夜色有点凉,我忍不住拉紧了身上披着的衣服。屋子里一片漆黑,我特意没让人点起宫灯。空守孤灯,映照一室凄惨,那样的自己会让我可怜。
      “娘娘,德妃在门外,要见她么?”小荷小心地摸索着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询问我。她是宫里分配来伺候我的人,我没有从文家带走一个人。宫里,不是寻常的地方,何苦多一个人来承受?
      “德妃?”我勾起唇角,将窗子关上,连同远处的灯火,说 “告诉她,就说本宫睡了。”
      帝后大婚,德妃深夜来访,这实在是耐人寻味,我冷笑。难道,皇宫里一代又一代绵延不绝的尔虞我诈,又要开始了么?
      月,愈加清幽了。

      二、
      殿阁与殿阁之间,檐角与檐角之际,拼凑成一个七零八碎的图形。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天空是有形状的。
      我着迷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她也如我一样仰头望天。
      是苏锦夏,我垂下头,恭敬地行礼。
      “臣妾参见皇后!”
      “平身吧!”
      淡淡的声音,一如她的笑容般冷清。她没有看我,依然仰望着天空,似乎那里有着令她期盼和渴望的东西。
      “这个皇宫,再怎样金碧辉煌,也不过是一个圈住许多女子年华的牢笼。”
      许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她突然转头望着我,叹息一般地话语从她的口里逸出。我微笑,自从初遇时看过她的那个笑容,就一点也不讶异她说出这样的话了。就像身为皇后,不可能孤身,更不可能陪着我看寂寥的天空,但是在她的身上,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顺理成章。我回答说:“可是,还是有很多人不顾一切的走进这个牢笼。因为这里有她们需要的东西。”
      “那你呢?”她挑眉,对我的话不置可否,飘扬的裙角和着青丝在身前缠绕。
      我摇头,不再言语,只是抬起头望着天空的白云。权利,势力,宠爱,荣耀,这个皇宫,有我需要的东西吗?我不禁扪心自问。
      “不知娘娘有什么事需要老奴效力的?”
      裴公公恭敬地站在我面前,话里有话地问道。他是宫里的太监总管。爹爹在我入宫前曾对我说过,他曾欠过爹爹一份人情,值得以命相还的人情。此时他话里的潜台词,我自然听得出来。
      “公公有心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宫里待下去。”
      他弯腰行礼之后,带着一抹高深莫测地神色离开了,似乎是在嘲讽我的天真无知。
      云朵总是身不由己地随着风的方向移动,我会是那云朵吗?等我从沉思中回神的时候,发现苏锦夏早已离开了,像她来时没有声响一般。
      我恪守着自己不闻不问的原则在宫中不惊不澜地生活着,我知道爹爹告诉我裴公公的事,只是想让我在这空寂的皇宫里多一份温暖,无关乎其他。我每天会离开听风殿,呼吸外面的空气,在宫殿的檐角之间仰望有形状的天空。
      在那样偶然的一天,我透过开得茂盛地牡丹花丛,依稀望见苏锦夏和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那个男人的面前,即使隔着不近的距离,她的眼角眉梢却都充盈着笑意。而那个男人,很显然不是萧陌。
      我终于明白,为何她的眼中会有着化不开的忧伤。因为她的心底有深爱的人,因为她不能嫁给心爱的人,因为她的爱情并不在莫离宫。
      “走吧。”我低声吩咐跟在身侧的小荷,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之后,皇宫里突然谣言四起:皇后和云亲王萧盛有染,有人看见他们在御花园里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一些人的故意渲染,谣言愈传愈真,仿若每一个都亲眼所见一般。
      当萧陌面无表情地踏进了听风殿时,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后背有寒气升起。他的眼神幽深,包含着太多我看不透的东西。
      “文秋,你太让我失望了。”他盯着我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也以为你不会变得和她们一样。你可知道,我很爱皇后?”
      “我知道……”我凄然笑道,天下谁人不知他爱皇后,此时却在我面前明确强调一番,让我再次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你不知道,”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压抑的怒气爆发开来,“我很爱她,即使她喜欢的是别人,而那个别人更是朕的亲弟弟。只是,这样的事实,我却讨厌从你的嘴里传出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转身离开,手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却被摔落跌倒在地上。额头磕在了书桌上,血立马滴落下来。
      “娘娘……”小荷慌乱地扶起我,嘴里一叠声地叫着御医。
      他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加快脚步离去。我抚上额,愣愣地看着指上的血迹,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隐隐作疼,这反而让我感觉不到额头的疼痛。
      御医来得很快,而他的诊断结果让我既震惊又欣喜。吩咐侍女送走御医之后,我唤来小荷,看着她很久,直到她眼神游移,坐立不安。
      “你和德妃的老家是一个地方的吧?”我轻轻地问她,苏锦夏那件事,只有我和她看见了,何况,我本不认识萧盛。
      “娘娘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脸上一片慌乱,立刻跪倒在地,不断磕头求饶。
      “你离开听风殿吧,这件事我不会再追究了。”
      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跟她有关,原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并不打算赶走她,毕竟这段时间,她对我也是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只是,现在,我有了孩子,一切小心为上。
      萧陌没有因为我有了孩子而改变对我的态度,他仅仅是象征性地赏赐了一些东西,连看都没来看我一次。我安慰自己,在这个幽深看不见尽头的皇宫里,有一个孩子陪着我便足够了。
      裴公公偷偷告诉我,小荷死了,在她离开听风殿之后,被人杀死扔进水井里了。他告诫我说,子贵母荣,只是,这皇宫里最不容易看到的就是一个孩子的出生。

      三、
      在我诊出有孕的一个月后,皇后也昭示有孕在身。而莫离宫,更加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赏赐不断,而萧陌的身影更是愈加频繁出入。这也衬托得听风殿愈加冷清
      太子立长不立嫡。这一条祖传下来的古训,让皇宫里的各种暗涌逐渐汹涌并明朗化。
      我抚着微微隆起小腹,期盼他早一天来到世上。裴公公的话,让我不得不多加考虑,饮食起居,我愈加仔细,生怕有任何闪失。只是,意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照着寻常的习惯,我喝下安胎药没多久,肚子就开始一阵阵地抽痛。我急切地呼唤着“来人”,而身下渐渐地渗出一滩鲜红的血,我清晰地感应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
      躺在宽大的雕木床上,我望着青色的纱幔不言不语。萧陌走进来,握住我的手,轻轻在我的耳边说着“对不起”。我闭上眼,有晶莹的泪涌出。
      萧陌,你的对不起,是对我说,是对我失去的孩子说,还是为了皇后而说?
      皇宫里又一次流言四起,静妃的孩子,是被皇后下药才流产的,原因不言而明。只是,皇帝偏宠皇后,无人为静妃出头。
      我再不愿踏出听风殿一步,听着宫里的各种风言风语,有一种怨恨缓缓植入心底,却又被失去孩子的悲凉所覆盖。苏锦夏,那个眼神漠然清冷的女子,我不相信她会残忍地杀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太子立长不立嫡,可是,又有谁可以肯定我的肚子里怀得就是男孩?
      这个皇宫用我最不屑的权势和荣耀杀死了我的孩子,那般地轻易,让我连丝毫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这红花是宫里的禁药,一旦查出,罪不可赦!”
      裴公公小心翼翼地将一包橙红色地管状狭细花瓣交给我,他担忧地看着我,却聪明地不多问。
      我接过那些花瓣,将它们放入用手帕包着准备做荷包的茉莉花瓣中间。我安抚一般对裴公公微笑,勾起的唇角却泻出几许苦涩。有些痛承受一次就足够,我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在我的身上。
      再一次,我看着萧陌面无表情地踏入了听风殿。心下一片冰凉,他从未给过我一点点的信任,事实还未浮出水面,他便将一切的罪名安在了我的身上。
      “文秋,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
      萧陌冷冷地问道,地上摔落着一罐早已冷却的药汁,残存的药渣里面,依稀辨出几片红花的花瓣。味道很熟悉,是我曾经喝了很久的安胎药。
      我望着他的眼,丝毫不受他的怒气影响而不卑不亢地答道:“我该解释什么?”
      “解释什么?!”萧陌随手一挥,桌上一个精致的茶杯瞬间粉碎,飞溅的瓷片擦着我的手背,留下一缕血痕。“皇后的安胎药里竟然被人下了红花,你说你要解释什么?”
      藏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掩在宽广衣袖里的手掌紧握,指骨泛起苍白色。我倔强地仰着头望着他,悲愤地问道,“我的孩子无缘无故地失去了,为什么没有人给我一个解释?皇后的安胎药如何,与我何干?”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妃子对皇帝该有的态度。我应该低头,即使不认错,也应该沉默。可是,此时,我偏偏有着打破一切虚假的念头,并想知道,在这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将我废了,还是杀了呢?
      猎猎的风吹动着窗前的帘幔,地上冷却的药汁,零碎的瓷片,在这一刻,仿若停止了声响,悄无声息。
      萧陌的脸色不太好看,削薄的唇紧抿着。他避开我的视线,望着院落里的一池莲花,眸光悠远。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良久,他开口,低沉的声音仿若越过时光的静止,在我的耳边幽幽响起。
      “臣妾无话可说。”我亦冷冷地回视他,毫无可惧。
      “去冷宫好好反省,等知道错了再回来!”
      “谢主隆恩!”
      我跪下谢恩,他衣服的下摆擦着我散开的裙角离开。我告诉自己不能哭,明明是微笑的姿态,可是我跪着的地方为何有着细碎的水滴零落?
      冷宫终究不是一个好地方,破败的门扉,荒草弥漫的院落,阴冷的气息,但它很静谧。我习惯了安静地仰望天空,看云展云舒。我以为我可以这样一直洒脱地活下去,可是,我的眸中却充斥了大片大片的忧伤,和苏锦夏一样。
      “你为什么不辩驳?”
      裴公公来看我,我吃着他带给我的芙蓉酥,微笑着摇头,“爹爹跟我说过,皇帝的宠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随缘吧。”
      他叹气,高深莫测地说:“后宫的女子,期盼皇帝的宠爱,无非是为了家族兴盛,或是己身的荣誉,很少会掺杂着爱情的成分。你不争,若是不爱还好,便不会伤害自己……”他顿了顿,眼神凌厉,似是看穿了我的所有,“可是,你动情了。”
      一惊,手中刚咬了一半的芙蓉酥掉落在地上,我望着裴公公,心里像是有一道原先不曾注意的裂缝被撕开,并越来越大。
      他拎走了食盒,脸上带着一抹历经沧桑后的悲凉。我的心底隐隐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四、
      我再一次以静妃的身份入住听风殿。
      此时,皇后的孩子已经出生,是个男孩。萧陌给太子赐名一个“缘”字,萧缘。
      杜笙疯了,疯在了冷宫里。皇后安胎药里的红花,连同陷害我的事情,都是她做的。裴公公出面指证了她,让她无法辩驳,只是,裴公公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对于她,我不恨,亦不可怜。不恨,那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皇帝的宠爱,不可怜她,则是因为我和她一样,只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宿命的结局,让我们无法逃脱。
      冷宫,我出来了,而她进去了。擦肩的那一瞬,她笑得癫狂,有泪从她的眼角滴落。“文秋,文秋……”她的视线紧盯着我,不断唤着我的名字,狠而恨,又带着凄怆。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被侍人们粗鲁地拉进冷宫的房间,上锁。我握紧双手,一步一步地走出冷宫,耳边的呼喊随着脚步的起起落落逐渐淡去。
      杜笙,这个骄傲的女子,如烟花一般,凄凉地消散在了幽深的皇宫里。
      我依旧安静地陪伴在萧陌地身边,不热络亦不淡漠。对于过去的种种伤害,我和他都默契地从不谈起。而他和苏锦夏之间,仍然隔着一层跨不过去的屏障。即使有了萧缘,他还是未能拉进和她的距离。
      于是,萧陌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听风殿,甚至,他在听风殿的时间远胜于莫离宫。于是,后宫众人们皆知萧陌独宠静妃。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的心并不在我的身上?
      在每个深夜,萧陌都会起身去莫离宫偷偷地看一眼睡着的苏锦夏。而我,永远都是闭着眼熟睡,假装不知道一切。有时,我会想,我和他之间,是不是只能永远保持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念头,从来都是一闪而过,在从冷宫出来,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我曾对自己说:我不奢望他会爱我,也不怕他伤害我,我只想陪在他身边,即使走不进他的心底,但每天能够看见他便足够了,是的,这样足矣。
      “给我生个孩子吧,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萧陌揽过我的肩,暖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边。我垂眸,让他看不见我眼中涌动的伤痛。深吸一口气,我平静地抬首,望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神,轻轻点头,说:“好!”他勾起唇角轻笑,满脸愉悦,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的轻松。我手抚上他的脸,将这早已印刻在心上的轮廓细细描摹。萧陌,只要你开心,我便开心。
      “你这个坏女人!”
      我没想到会在荷花池边遇见萧缘,他眉间的桀骜,尽得萧陌的遗传。尽管小小年纪,一身高贵气息尽显无疑。但他一双明亮的眼,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斥着满满的憎恶和恨意。
      “如果没有你,母后一定不会天天独自垂泪,日日憔悴!”
      我苦笑,大人间的事情哪有他一个孩子想得那般天真?苏锦夏的心事埋得那样深,她的愁眉不展,她的以泪洗面,看在外人的眼中,全都是因为我抢了萧陌的宠爱。没有人知道,她为的是萧盛,如同没有人知道,只要她愿意,萧陌的眼中便只会存在她一个人的影子。
      这些,我自然不能和萧缘说。我从他的身边绕开,不打算和他纠缠,孰料,他伸手向前一推,我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跌落到荷花池中。我惊呼一声,挣扎间感到肚子一阵抽痛,那曾经无比熟悉的痛楚再一次袭上我的心头。眼前一黑,我失去了意识。
      “孩子,我的孩子……”
      我尖叫着从昏迷中醒过来,看着跪满一地的侍从,知道了一个让我伤心欲绝的残酷事实:由于我的两次流产造成的伤害太大,我将终身不能受孕。
      我努力稳住身形,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平息了心头的一切情绪。当知道萧陌要处罚萧缘时,我拖着小产后的虚弱身体,在侍女的搀扶下去了御书房。
      萧缘连同苏锦夏都跪在地上,萧陌一脸盛怒地呵斥着萧缘,他的眉头紧皱着,神情复杂。我松开侍女的手,走上前去盈盈拜倒,“这不关太子的事,是我自己一时不小心才会落水的。”
      “你确定?”萧陌定定地望着我,语气清冷地问道。
      “皇上,太子年龄还小,别吓着了他。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地上的凉气顺着膝盖侵入我的四肢百骸,冰冷刺骨。我感觉到三道不同的视线凝住在我的身上,惊疑的,洞悉的,感激的。
      “皇后带着太子先告退吧。”
      耳边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很快,书房里安静下来。我感觉萧陌走到我的身边,然后,我被一双大手扶起,随即跌落进一个温暖而宽广的怀抱。
      “文秋,你让朕该拿你怎么办?”
      带着微凉的叹息,萧陌心疼地抚着我的发。我环抱住他,为他话语里的那一丝心疼而震颤不已。原来,我在他的心里并非一点位置都没有的。尽管,我此生都不能为他诞下一个流着彼此血脉的孩子,但是,有他的这一丝心疼,我便满足了。
      我越过他的肩,看见他的书桌上放着我丢失了很久的荷包。我身体一颤,不可置信地抓紧了衣服,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那个荷包,在淡淡的茉莉清香中,透着红花的气味。贴身携带在身上,便不会受孕。只是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了。

      五、
      我终于明白,苏锦夏为何会倾心于萧盛,并且多年执着,不肯放下。那样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值得。
      萧陌总是抱着我,一遍遍问我,为何苏锦夏的眼中一直看不到他的存在?这个为情伤透了心的男人,让我心疼不已。我紧紧地回抱住他,告诉他,我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绝不放手。
      萧陌,苏锦夏,一个是“缘”,一个是“怨”。这样的局面,伤害的不仅是他们两个人,还有我,萧盛和萧缘。
      我仰望的那片有形状的天空,上面的白云不断变幻。或许,有些事情该有一个了结了。毕竟,世上有开始的存在,便会有结束。
      萧陌的一道圣旨,将户部尚书的女儿赐婚给了萧盛。然而,在云亲王府喜庆洋洋之际,皇后突然病倒,像是花期已到的花朵,迅速凋谢、枯萎。莫离宫,在曾经哀怨的空气里,终日萦绕着散不去的药汁苦味。
      萧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熟习了他父母之间的所有过往。他不管任何,只是想让他生他养他的母亲能够活下去,能够在蓝天白云下,幸福的笑一笑。而他铿锵有力地质问,让萧陌无言以对。
      “朕,错了吗?”
      我抚上萧陌日渐消瘦的脸颊,从眉梢到唇角。为爱执着,他何错之有?只是,他爱的人的心不在他的身上。他用尽一切柔情包括权利阴谋,不问苏锦夏的感受,将她拴在了自己的身边。
      “你会放手吗?”
      “放手?”他痛苦地低喃。
      “莫离宫,对苏锦夏来说,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囚禁了她的爱情,也囚禁了她的一生。”我望着莫离宫,目光却被高高的宫墙阻隔,“其实,爱与不爱,总是那么界限分明。痛苦纠结了一辈子,何不放手呢?”
      萧陌不语,微敛着眼眸沉思。“你爱我吗?”萧陌握住我的手,突然间问我。
      我轻笑,俯身吻上他的额头,呓语一样地叹息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萧盛的婚礼如期举行,却在当晚,一场意外的大火将云亲王府烧得一干二净。除了喝醉的萧盛外,无一人葬身火海。
      三日后,缠绵病榻的皇后,薨,葬于皇陵。
      这两件事发生地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巧合,却又无迹可寻。
      “为什么不告诉太子真相?”
      萧缘自那以后,和萧陌总是冷漠相对。我无法缓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只能用旁观者的身份,悲戚地看着两人愈走愈远。
      “一个帝王,还是无情些好。萧缘,是时候学习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萧陌的眼神复杂,让我看不透他的所思所想。或许,帝王的心,总是难测的。
      我想起在云亲王府大火后的第三天深夜,我悄悄去了莫离宫,看到了躺在华美大床上奄奄一息的苏锦夏。她眼眸中的忧伤,比我初见时浓郁了千万倍,单薄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
      “你想离开么?”
      我问她,她望着我凄楚地一笑,声音如抓不住的云一般飘渺。“莫离宫,莫离,于我而言,就像是一个魔咒,日日夜夜地都在折磨着我。”
      “你怕死吗?”
      “死?他已经死了,活着或是死了,对我还有何区别?”
      似乎,从初遇那天开始,这个为爱痴狂的女人就让我心疼。一生被困在一座宫殿里,是她的不幸;两个优秀俊朗的男子那般倾心于她,是她的幸运。
      我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倒出一颗深红色的药丸,我面无表情地将它递给苏锦夏。她看着我,像望着有形状的天空一般认真。
      “在这个皇宫里,有那么多属于萧陌的女人,但唯独你文秋,是真心爱他的,无关权利,无关乎一切。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她只是讲了这几句和此时毫不相干的话,有点没头没尾,也不问为什么,便接过药丸,微笑着咽下去。
      “你不怕我害你吗?”
      她摇头,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是不关心生死的解脱,也是对我的信赖。“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我现在知道答案了:这个皇宫没有你需要的东西,除了萧陌!”
      很快,她昏睡过去,唇边挂着一抹轻松的笑意。
      莫离宫里的宫人早被我遣散,我给她换上宫女的衣服,用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
      “苏锦夏,我曾怨过你,可是,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够幸福!”
      我带着她上了马车,从侍卫早已被调离地宫门出了宫。而在火海中假死的萧盛正等在宫门外,我从马车上下来,仔细地看着这个让苏锦夏穷尽所有爱慕的男子。
      “从今天起,世上再没有萧盛和苏锦夏两人!”
      我转身离开,身后,是萧盛混杂着复杂却欣喜的声音:“谢主隆恩!”

      六、
      萧盛和苏锦夏离开以后,萧陌日夜待在莫离宫,偶尔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而我也搬进了莫离宫,照顾着他。萧陌日渐消瘦下来,身体愈发单薄。和苏锦夏的一场纠缠,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
      他终于支撑不住了,额角的鬓发沾染上了苍老的痕迹。他紧抓住我的手,眼中翻涌着挣扎和后悔,他眼神明明灭灭地对我说:“我和你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亲手谋杀的……”
      “我知道。”我面色如水,太子立长不立嫡,皇后有孕后,我便看到了肚子里孩子的结局。以萧陌对苏锦夏的情和爱,他怎会不希望他和她的孩子拥有世间最尊贵的位置?那个孩子,只是来错了时间。
      “你恨我吗?”怎么不恨?不然,我也不会贴身携带着红花,不愿再怀上你的孩子。
      “恨过,可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最后,我还陪在你的身边。
      “我后悔了。”他纤长的手指抚上我的脸,一如过往的许多次。“这么多年,你不顾我一次次的误会你、伤害你,依然留在我的身边,而我,却连你做母亲的机会都剥夺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我心里压抑的情思宛若潮水一般,在他的深情诉说中汹涌澎湃。我突然想知道,在他的心里,我是怎样的地位。我颤抖着问他:“你爱过我吗?”
      萧陌凝望着我,一字一顿的话语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际:“苏锦夏是我的梦,你是我的命。她给了我最深的伤痕,而你,给了我最暖的温情。”
      多年不曾流过的泪,在这一刻,突然苏醒过来。萧陌,有你这番话,我这一辈子的无悔付出,统统都得到了回报。
      “谢谢!”
      萧陌缓缓停止了呼吸,微微蠕动的唇,最后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便永远地离开了我。
      空旷的莫离宫,冰冷的气息依然萦绕。萧陌,在莫离宫初建成的时候,你是否曾想过,在最后的最后,陪在你身边的不是苏锦夏,却是我文秋?
      那个清冷女子眸中的忧伤,和萧陌不甘心地放手,终于让我明白,这个莫离宫,只困住了苏锦夏的身,却困住了萧陌的心。而我,永远都是依附着莫离宫生存,因为,萧陌的心,在这里。
      莫离宫厚重的宫门被人推开,萧缘步伐沉重地走到我的身边。
      我伏在萧陌温热却逐渐冰冷的身体上,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个曾经让我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的他,我无法怨恨,因为他的身上流着萧陌的血。
      “母妃,从今天起,只剩下你和我了,别离开我,好吗?”
      他跪下,清亮的眼强忍着泪。他,再如何地成长,也只是一个渴望温情的孩子。高高在上的寂寞,终究敌不过一个怀抱的温暖。
      泪眼朦胧间,在他的身上,我依稀望见了萧陌的影子。我点头,轻轻抱住他的头,柔柔地说:“母妃不会离开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654375/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