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去了无痕

　　第九章
　　施宁这一觉睡得混沌，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下了半宿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窗外的拉萨河恢复了平静，水声泠泠，阳光从木窗的留缝里射进来，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冽。
　　拉萨的雨总是下在夜里，来势汹汹一夜滂沱，又势必在第二天天亮前放晴阳光普照。高原才会有的现象，日晴夜雨，很适合出行，这也是为什么夏季是西藏的旅游黄金季节的重要原因。
　　你看，高原大多数时候对人是友善的，给人也给整片高原喘息的机会。下过雨的拉萨，空气里的负氧离子也比平时多了点。

　　施宁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抬起手，皱着眉头去按眉尾的位置。
　　许久没有这种宿醉感了，太阳穴里面像是被老和尚拿着木鱼在敲，突突跳得惨烈。她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墙角上形状怪异的彩绘，长长地叹了口气。
　　客栈的这个房子是成宇从洛桑阿爸那里租的，经过翻新，从外面看是常见的藏族碉房，石木结构的碉堡式建筑，白色石墙彩色窗洞。房子里为了方便客栈经营，采光、布局都跟原来有很大不一样。
　　倒是三楼施宁现在住的这个房间，听说原来是佛堂，所以成老板没去动，还保持着碉房里原来的样子，塔状屋顶，很小的窗洞，窗棱上还有线条流畅的浮雕彩绘。施宁一开始以为每个房间都这样，熟悉之后才知道，她捡了便宜。

　　她在床上眯瞪了半晌，等脑子清醒了一点后，拥被坐起来，扶着自己的头反省。
　　其实她吹大牛了，什么三岁就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全都是她骗人的。她三岁的时候跟着大人在家里的酒窖玩，一屁股墩儿坐翻了她妈妈一排刚发酵第一遍的葡萄酿，大冬天在新酒里翱翔了好半会儿。后来还有一次自己一个人搬了张小凳子去爬酒缸，一个跟斗栽进去喝了好几口没经过老熟的蒸馏酒，从此再也不愿沾酒半分。
　　看起来她不记事的时候就很惜命，还很明辨是非，没存够时间的蒸馏酒实在不能喝。

　　不过毕竟酒酿世家，耳濡目染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又蹭蹭地往酒窖里跑，跟着大人学酿酒。施家的酒是真的入齿留香，施宁是真的自豪也是真的爱喝，不过也是真的不能喝。每次试酒，外婆都会叫人看住她，不让她喝多。
　　她自己也知道宿醉的痛，可惜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似乎跟酒更难舍难分了呢。
　　酒鬼身子，废柴命，记吃不记打。

　　头疼的要命，但是想起雅雅他们今天要走，她还是迅速换了衣服下床。推开小木窗，一阵清冽的风扑进来，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酥油香。夜雨后的天空比往常更蓝了，万里无云，像高原上干净不似人间的海子。
　　楼下传来扫帚扫地利落规律地擦擦声，欢快得很，是洛桑在打扫房间，施宁不由笑了一下。

　　洛桑是个有趣的姑娘，她会每天固定在早上十点开始打扫，这个点客人差不多都出门了，手脚快的话她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把客栈上上下下都洗一遍。
　　不过经常有客人因为初来乍到身体不适，第一天会选择不出门留在房间休息，这个时候洛桑就要抓心挠肺了。
　　客人留在房间她就不能打扫，不能打扫她会一早上坐立难安。施宁一开始都担心她会控制不住冲进屋里，把客人从床上掀起来搬到外面晒太阳去。索性这姑娘的羞涩，阻止了她的强迫症发作。

　　成老板真该感谢上苍安排了一个强迫症小可爱给他，有洛桑在，他压根不用担心员工偷懒。

　　施宁下楼时，雅雅和猴子都已经在一楼厨房帮忙了。她晃到厨房门口，看见里边热火朝天的盛况，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昨晚成宇说了要给雅雅他们践行。
　　“去把蒜剥了。”火鸡塞了两个蒜头给她，举着锅铲喊，“快点啊。”说着嗤啦一声，倒了一盘红红绿绿的辣椒子下锅快速翻炒。
　　施宁拿着蒜蹲到雅雅身边去剥，火鸡又在哼哼唧唧，“没事的时候一个个在眼前晃，一有事一个个都不见了，还老板！还义工！扣钱，统统扣钱！”
　　猴子回过头取笑他，“一个老板一个义工，你扣谁钱？”
　　“你闭嘴。”火鸡的声音伴着哔啵响的油炸声嚷道，“我这给你做菜呢，还不许我过过嘴瘾啊！”嚷完又吼，“那个剥蒜的别笑了啊，剥颗蒜磨磨蹭蹭！”

　　施宁把剥好的蒜放在砧板上，那边灶台前的人又叫：“剥完不用拍啊？知不知道蒜在一道菜里有多么重要，懂不懂事的？”
　　“……”施宁拿起菜刀砰砰砰地拍蒜。
　　“切末。”
　　“……”施宁已经切好给他装碗里搁灶台上，笑嘻嘻道，“哥，您装的蒜小的给您放碗里了，您看满意了不？”
　　火大哥起了锅爆炒青菜，骂：“滚滚滚，在这绊脚。”

　　施宁灰溜溜滚回雅雅身边洗盘子去，雅雅笑骂道：“活该，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还说要珍惜跟我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我错了我错了。”施宁一边洗盘子一边认错，“你也不叫醒我。”
　　雅雅瞋了她一眼，又笑她，“还千杯不醉？”
　　施宁沥了沥篮子里的水，问：“成老板怎么不在？去哪了？”
　　“不知道啊，早上起来就没看到。”雅雅坐在小凳子上，口中念念不忘，“施家庄千杯不醉。”
　　“好像出去办事了，二哥刚给他打电话没接，估计快回来了。”猴子在一旁说。
　　施宁“哦”了一声点点头，想起昨晚他在房间门口跟她说了，今天一早要出门，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

　　结果等火鸡乒乒乓乓把菜都端上来，也没见他回来。施宁给他发信息，半天都没有回复，电话拨过去时，那边显示的是无法接通。
　　“怎么回事啊，别出什么事了？”雅雅担心道。
　　火鸡也试着拨了几次电话，同样是没有信号。
　　“他没跟你说去哪里了吗？”施宁问。
　　“不等他了，再等下去你们要赶不上火车了。”火鸡没回答施宁，他看了眼时间，让施宁把饭盛上来，大大咧咧笑道，“指不定去哪里潇洒忘了时间了，我们自己吃。”

　　施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碍于雅雅和猴子还在场，就没多问。

　　饭后，火鸡把车钥匙拿给施宁，让她送雅雅他们去火车站。
　　施宁问：“平常不都是你送吗？”
　　“你不是跟雅雅关系好吗？多送一程是一程，去吧。”火鸡拍拍她的肩，“早点回来。”
　　施宁：“那你呢？”
　　火鸡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使唤呢？”
　　施宁只好拿着钥匙走了。

　　路上，雅雅和猴子因为没跟成宇见上最后一面，话题自然而然就围绕在他身上。
　　“这个成老板，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听二哥讲，他以前总在外面跑，走过很多线，所以现在老有人想请他做向导。”雅雅跟猴子使了个眼色。
　　猴子点点头搭腔，“这个人我是服气的。上次闹事的那对情侣还记得吗？就是因为听说成老板几次单独徒步进墨脱，所以一直缠着要跟他去林芝。”
　　雅雅“哼”了一声，说：“就他们那二吊子的样，成老板也就是顺路让他们搭一程到林芝，不可能带他们去墨脱。”

　　施宁来西藏的时候在手机上看过一些攻略，上面有介绍墨脱线，“就是那条号称最艰难的徒步路线？”
　　“墨脱公路修起来后，车子可以开进去了。”猴子说，“不过总有人想徒步挑战，毕竟是十大经典。”
　　“扎墨公路，我知道。”施宁笑了笑，“我外公是第一批进去踏勘的人。”
　　“功勋啊。”猴子讶然道。
　　“也是第一批牺牲在那里的人。”
　　猴子说：“……抱歉啊。”
　　“没事。”施宁说。

　　因为火车站前不好停车，施宁把车停在路边，和雅雅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雅雅倾身抱了她一下，说了句：“好好加油。”
　　施宁一愣，“我加什么油？”
　　雅雅不答，莫名其妙抛了个媚眼给施宁，推开车门下车。她站在车外挥了挥手，说：“成老板回来了给我们发个信息啊，你也别太着急啊。”
　　施宁没弄明白这两句话的逻辑，愣愣道：“……我着什么急啊？”

　　施宁回到客栈，家里只剩下洛桑一个人在看门，“人呢？”
　　“二哥出门了。”洛桑说。
　　“出门？”施宁抛了抛钥匙，问：“成老板回来了吗？”
　　洛桑摇头说没有，“不过电话打通了，二哥说没事，让你别担心。”
　　“有说去哪了吗？”
　　洛桑想了想，问：“你是说二哥还是宇哥？”
　　“两个。”
　　“都没说。”
　　施宁戳了她一下，“搞得好像你知道其中一个似的。”

　　她走到前台后面，和洛桑一起挤在长条椅上看电视。午后的拉萨阳光热烈，室内很温暖，施宁头有点沉，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睡了过去。一眯瞪，好像过了没多久隐约听见洛桑在跟人说话，施宁睁开眼，就看见雅雅和猴子背着行李又回来了。

　　她忙坐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下意识问了这句话，然后自己也先皱起眉。不是“你们怎么回来了”，而是“发生什么事了”。
　　雅雅见她脸色不好，忙说：“没事啦，只是火车停运了，所以我们就又回来啦。”
　　施宁微微松了一口气，“怎么突然停运了？”
　　“昨晚不是突降暴雨嘛，听说那曲下得更大，大概出了什么事故。”猴子解释。
　　“那车站怎么都没提前通知？”
　　“哪有那功夫，那曲一断等于整条线都断了。听说早上只是通知晚点，到了我们这趟就全部停运了，拉萨火车站一下子得滞留多少人，全乱了。”猴子说，“你们得做好准备，估计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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