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娘子

　　泉州靠海，自古海贸发达。虽说士农工商中商人排在末尾，但因着整个泉州十有八九的百姓都做生意，倒是没什么人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沈家在泉州经营木材行业起家，世代诚信经营，颇有义气，也攒了些口碑，可惜五年前遭了不幸。当时沈氏夫妇亲自押船，送一批货物去琉球。去时天朗气清，一帆风顺，返程却遇风暴，被永远留在了海上，家中只留下两个女儿。

　　幸好当时大女儿沈安苹已至桃李年华（20），从小跟着娘亲打理商铺，铺子农庄已由她接手。且两年前招赘了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沈松，帮沈老爷主理着大宗买卖交易。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家中有女儿女婿坐镇，沈氏夫妇也不会放心都押船去琉球，这大抵也是命数吧。总而言之，沈家的小夫妻俩一起撑起了家族产业，没有败落。

　　因着父母过世时妹妹沈意如才届金钗之年（12），沈安苹夫妇总觉得该多补偿些妹妹，略有溺爱，几乎有求必应。亏得父母从小的教养还在，沈意如没有长歪，只是略生了些娇纵的大小姐脾气。

　　这年芒种刚过，姨母的儿子林健又来了沈家做客。去年沈意如在自己的及笄礼上见过他，有些文弱，喜欢板着脸，不太讨喜。反正沈意如不喜欢他。

　　说是做客，林健主要还是来送端阳节礼，顺便贺沈意如的生辰。芒种后第三天是生辰，第五天是端阳节。

　　林健也不太喜欢沈意如这个表妹，去年来参加她的及笄礼，短短三天，就发现她性子娇纵，对下人颐指气使，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实在看不过眼。只是娘亲觉得沈家姐妹早失父母，有心替过世的妹妹照顾，又存了亲上加亲的意思，想让他再了解看看，今年就又差了他来。“唉，为了娘亲，便再看看吧。”

　　正厅里，沈安苹接待了林表弟。对于姨母的心思，她也有察觉，觉得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得依妹妹的心思，看她喜不喜欢。最近意如好像和府上新来的一个小管事洛华走得有些近，再瞧瞧吧。

　　“元康辛苦了，漳州虽与泉州相邻，路上还是要一两日呢，姨母怎么这般客气！”

　　元康是林健的表字。

　　“表姐言重了，我路上走走停停，全当出门游玩了。我们本是一家人，母亲备的也只是寻常薄礼。倒是姐夫前几日送的端阳礼过于贵重了。”

　　“哪里的话，我爹娘早逝，当初还是姨母和姨夫多有扶持，不然我们也撑不下来。再说晚辈本就该孝敬长辈。”

　　一番客气后，沈安苹便笑着吩咐带林健先去安顿，之后再叙。“元康一路劳累，先去安顿吧，晚上再备宴替你接风洗尘。——意如大概在园子里玩儿呢，安顿好了我让她先陪你逛逛。”

　　“那多谢表姐，我便先去安置了。”

　　林健跟着沈家的一个管事来到厢房所在的院子，与跟来的小厮等人自去安置不提。

　　沈意如正在园子池塘里采莲蓬。

　　“小姐！你可当心呀，别踩在船边上！”

　　“知道了，知道了！奶娘，你别担心，我看着呢！”

　　“我的小姐诶，你干嘛非得自己上嘛，咱坐亭子里等着不好？”奶娘徐妈仍然担心地絮叨着，“要是落了水，生了病多不好！”

　　听着奶娘的唠叨，沈意如右手一伸又拽下一支莲蓬，放进左手抱着的一堆里，转过身吩咐撑船的丫鬟：“回岸边吧！奶娘真是！”

　　小船刚刚靠岸，沈意如便踩着船头，一步跳下了船，到了徐妈身边：“奶娘，你怕什么嘛，我都不怕，我会水。成天絮絮叨叨的，真是！”嘴上这么说，一只手已经挽着徐妈的胳膊，带着她往亭子里去坐了。

　　沈意如把抱着的莲蓬放到石桌上，开始剥起来：“奶娘，你说半天了，先喝点水，等我剥莲子给你吃。这莲子呀，自己摘的格外香些，可好玩儿了！”

　　作为奶娘，徐妈带大了沈意如，特别是沈老爷和沈夫人过世后，徐妈对小姐更是多了些怜爱。虽不是亲生，也胜过一些亲生的了。尤其是亲生女儿翠烟也来了沈家当差，就在沈意如身边做丫鬟，徐妈在沈家的时间倒比在自己家还多，沈意如对徐妈也是格外依赖。

　　“小姐，好玩儿是好玩儿，但你就踩在船边边上，看着真吓人，我都害怕，别说我娘了。”翠烟站在旁边也正帮着剥莲子。

　　“就是，我还不是怕你落水，一天天的尽为小姐你担心了。”徐妈喝了口茶，接话道。

　　“好好好，我下回一定注意。翠烟你真是学你娘学了个十成十，轮流唠叨我是吧？改天我就让姐姐姐夫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让你换个人唠叨去哈哈哈哈哈”

　　“小姐！你说什么呢，不理你了！娘～你看小姐！”翠烟扔下莲蓬，双手叉腰，嘴撅了起来。

　　沈意如还在笑：“哈哈哈哈你看你那样，一生气就这样，看谁娶你！”

　　“小姐！你还说！”翠烟就要去捂沈意如的嘴。

　　徐妈在旁边笑着劝：“好了好了，别闹了！”

　　一番笑闹过后，徐妈也笑着剥起了莲蓬，一边问：“小姐，说正经的，您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林家的表少爷今日来了，去年也见过的，小姐觉得怎样？”

　　“林健？我不喜欢他，整天板着脸，跟学堂里的老先生似的，多无趣啊！”

　　“小姐，表少爷那是冷静持重，况且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前途无量呢！”徐妈说着。

　　“不管，我就是不喜欢他，管他有没有前途呢！”沈意如把刚剥出来的几颗莲子扔到碗里，想到什么似的，瞧着翠烟，“奶娘你还是多操心翠烟吧！”

　　“小姐，你又打趣我！”翠烟就要用莲子扔她，沈意如赶紧用手去挡，握住翠烟的手叫她扔不了，然后站起来跑了，一边还回头：“扔不到吧！来追我呀！”

　　翠烟就去追，两人笑闹着跑到了池塘的假山旁，冷不丁撞见了正好走过来的林健。

　　林健站好行了一礼：“意如表妹。”

　　沈意如整理了一下也还了礼，大大方方地说：“林表哥见笑了。”一点也没有被撞见打闹的羞涩样子。想起姐姐那会儿让人来交代的待客之道，沈意如提议：“我带林表哥逛逛园子吧。”

　　林健无可无不可，想起母亲的意思，也就答应了下来：“那便烦扰表妹了。”

　　说是带着逛园子，还真是只逛园子，除了介绍园子景色，两人一点其他话都没有。走在身旁，却像隔了多么远，跟着的翠烟和小厮都替他们尴尬。

　　看逛得差不多了，林健表示：“表妹家的园子果然秀美，只是叨扰了这么些时候，想必表妹也乏了，不如过两日再逛？”

　　“也好，林表哥从漳州来一路辛劳，也该多休息才是。”

　　双双道别后，两人便各回各院了。

　　晚宴上也只有大小姐、沈姑爷各种招待林健，沈意如深感无聊，只埋头苦吃。见此情景，大家也就知道这两人无意了。

　　虽临近端阳节，沈意如的生辰倒也不曾敷衍。生辰当天一大早姐姐姐夫就会送来礼物，晚上再一起吃饭放烟花。虽然父母不在了，这些仪式感还是留了下来，甚至更加注重。

　　今年二小姐还期待一个人的礼物，是家里新来的一个小管事洛华，比自己大几岁，却一见如故，说话有趣的很。沈意如喜欢和他一起去铺子里盘点，虽然刚来不久，但他做事和姐夫一样干练，铺子里都服他。他脸上总带着微笑，讨喜的很。

　　今年生辰这天也像往年一样，姐姐姐夫一大早就送来了礼物，虽然最近有些忙，还是承诺了沈意如晚上一起吃饭放烟花。徐妈早上就煮了长寿面做早饭，沈意如从早上起来就很高兴，见到林健都给了笑脸。

　　“意如表妹生辰快乐，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跟管事去码头接一批货，最近家中实在有些忙，怠慢林表哥了。”

　　“哪里哪里，表妹生辰还要去接货，才是辛劳。”

　　“也还好，工人们早上就已经去卸货了，我们只是去盘点，与人交接好就回，用不了多久。”

　　本来沈意如是不用去的，她只是想和管事洛华一起罢了。沈安苹知道，不过丫鬟们跟着，盘点也用不了太久，就随她去了，全当历练，毕竟日后有些产业也是要交给妹妹打理的。沈家过生辰从来都是自己家过，亲近、清净，也好说话，所以寿星不在一会儿也没什么。

　　林健也就客随主便，见沈家事忙，也出门逛街去了，准备再采买些礼物，第二天就要辞行回漳州了。

　　码头上人真不少，系缆绳的、卸船的、搬货的，全都急急忙忙，但井然有序。马车不敢停太近堵住通道，还有一段距离便停了。沈意如带着翠烟和另一个丫鬟，跟着洛华走去自家的货物。洛华护着她不被来往的工人撞到，到了地方就和押船的商家开始核对货物，抽查了三个箱子，清点了数量，没有问题，才让沈意如画押签收了。接下来就是自家雇的工人们搬货物去仓库，自有其他人来监督，他俩就没啥事了。

　　时辰还早，沈意如想再逛逛。

　　“小姐，码头忙乱，要逛还是到别处吧，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片海滩，还算清净，可以走走。”

　　“行，就去那儿！”

　　只要和洛华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看着他做事，沈意如也开心。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上人家了，不知道洛华怎么想。他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倒有点不像商人，像个什么人呢。

　　沈意如不得不承认，是有一点点像林健那样的读书人，但并不跟林健似的严肃，像个老学究，而是带着一种矜贵气质，像是世家公子。

　　世家公子？想到这个词沈意如自己就笑了，世家公子怎么会来我家做小管事呢。

　　“二小姐笑什么？”

　　“嗯？”没想到自己真的笑出了声，“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好笑的事情。”

　　“什么事这么好笑，能让二小姐走着路都笑出来？能说来听听吗？”洛华温和地笑着看沈意如。

　　“唔……就是想起小时候，爹爹背着娘亲偷偷带我和姐姐出来疯玩。”沈意如露出怀念的神情，虽然是随口一说，却真的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老爷和夫人一定都是个很好的人，才教得两位小姐和姑爷都这样优秀。”洛华沉默片刻，才半是回应，半是安慰地说道。

　　“那是，我爹娘是这世上最好的，才让我现在能记起来的都是高兴的事，我都没伤心，你那么沉重做什么？”

　　洛华闻言重新微笑起来：“是我错了，老爷和夫人应该也是希望小姐高高兴兴的，何况今日还是小姐的生辰，我不该如此。”

　　“小姐，马上就到了，今日天气好，那里景色应该不错，只是日头愈发烈了，我们逛一会儿就回去吧。”

　　“嗯，就逛一会儿。”沈意如开心地嘴上应着，脚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就望见了那片沙滩，金色的细沙连着碧海清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到了到了！真好看！”沈意如不由得叫起来，几步就跑到了沙滩上，转了两圈，“洛华，这儿景色真好！”

　　突然又望见稍远处停着一艘船，沈意如指着那个方向问洛华：“看那儿，怎么还有艘船，搁浅了吗？”

　　“好像是，该是最近才搁浅的，之前没见过。不应该啊，码头就在附近，怎么跑这边来了。”

　　“许是夜里迷了方向吧，可惜了。”翠烟猜测道。

　　“我们到近处瞧瞧去！”二小姐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小姐，这么大艘船搁浅在这里，人该已经被救了，货物也搬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快中午了，等会儿日头毒呢，我们还是回去吧。”洛华感觉那艘船有种不好的气息，劝着二小姐。

　　“我又不看人和货，我就想看看船，看它怎么搁浅的。”

　　“这怎么看得出来。再说搁浅的船必然破损，万一有危险，我们还是离远点吧。”

　　“我不走那么近，就走近一点点。”沈意如已经往那边走去了。

　　无奈，洛华只好跟上，走到她前面去，真有危险也能替她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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