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快松口

　　叶子都自信能够在几日内寻到兮兮，最大的倚仗自然是遍布各国的大小商铺。小妹出走不是一回两回了，她身上没有太多银两，只要用信物在他的铺子里落过脚、买过物什，消息自然会递到他的手上。
　　只是这一次，他大大地失算了。
　　叶子兮倒也想用信物改善一下生活，起码住个小店洗个舒服的澡。但行军又不是行商，走的路全是荒山野岭，连普通百姓都看不着几个，更别说是叶大掌柜的那些金贵的铺子了。因此过了小半个月没收到丁点儿消息，气得叶子都把房里的东西砸了好些遍，他也终于意识到，小妹的这次出走不同往日。
　　严格来说，叶子兮参军并非心血来潮。晋国治国重视法度，进城出城得去衙门办路引，只消稍稍一查便知道她在哪处蹦跶，因此在她心里以往的那几次离家出走算不得数。小二哥一直偷偷跟着她护着她，这事儿叶子兮也猜出了几分。但凡在外遇到困难，他总能“碰巧”出现替她将事情解决，她又不是傻子。他以为只要不关着她就是给她自由，可是在叶子兮看来，他只是给她打造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金鸟笼而已。她不愿做只会躲在家人身后的小妹，想了又想，觉得参军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条路了。
　　她报的是真名，就是有足够的自信他们不会查到参军这条线上来。晋国立国近百年，从来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小二哥和阿姊他们只会觉得她是去游山玩水或是去闯荡江湖了，压根儿不会往参军这条路子上想。再者，军队出城入城用不着路引，她只要跟着军队走，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跑到关外潇洒，任谁也不会发现。等玩够了，累了，就带着一路的见闻回家去，好好跟家里认个错，他们也不舍得真的惩罚自己。总之，那时在叶子兮心里，参军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然她现在就不是这么想了。
　　当她真正过上军队的生活，才发现原来女子参军居然有这么多的麻烦！但她心里又是开心的，虽被麻烦扰得焦头烂额，但却使她觉得自己是独立活着，而不是依附于他人。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以至于连洗不上澡的问题也不太在意了。
　　行军十多天了，叶子兮已经慢慢习惯在马背上的生活。不过她的名字意外地遭到了火里所有人的嫌弃，众人一致表示这么娘的名字喊不出口，最后个个“叶子”“叶子”地乱叫，只有唐珂为了表明二人的“特殊关系”仍旧喊她“叶弟”。
　　上次洗澡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叶子兮觉得身上的污泥搓下来能有一斤重。好在晚饭时百夫长过来通知明日就能到西山大营了，众人皆欢欣雀跃，士气高涨得很。
　　叶子兮对百夫长的印象不错。他叫陈奇，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虽然性格毛毛糙糙，对他们这些新兵蛋子却不怎么摆架子，一路上给他们说了不少军营里的规矩，是个好相处的主。
　　一连喝了十多天的粟米粥，就算晏子清的手艺再好也变不出花样来，吃得叶子兮闻“粥”色变。听说到了大营会有专门为新兵而设的晚宴，宰牛烹羊，美酒佳肴，听得她心动不已，恨不得今晚就动身赶路。
　　今晚轮到她和唐珂守夜，本来是两人轮换着接班，唐珂这个不要脸的偏要拉着她陪他。她拗不过他，又扛不住睡意，干脆靠着他打起瞌睡来。
　　唐珂怕黑，本想推醒叶弟陪他，却在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后作罢。行军半月，火伴间的关系也渐渐明朗。他自诩出身名门，除了拜把子兄弟叶子兮以外不屑与他人交往。但叶弟与火长交好，火长性子弱免不了被人欺负，于是他干脆将晏子清也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
　　火里十个人中，他最看不过的就是李复那个泼皮，整日贼眉鼠眼的，哪儿都想捞点好处。他也是个聪明的，对火里的人施了不少小恩小惠，虽然是借花献佛，但偏偏还有些人吃他这套，没些日子就凑到了一块儿。叶子兮第一天就露了财，核桃算是比较稀罕的物什，平常人家只有走亲访友时才买上一些，哪有像她那般当零嘴吃的。李复立刻盯上了他，缠着讨要了不少，直到一次被唐珂撞见教训一顿才收敛了一些。
　　叶子兮的家世没人知道，他自己没说，唐珂也不好问。但他的吃穿用度不凡，肯定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后生。家里走镖时唐珂跟过几趟，去过一次江城。江城里最出名的叶家自然是当今定安王的岳父叶千钧一家，只是叶家只出了一位公子，今年已经二十，听说乃是谪仙之姿，怎么也不会是这矮小的模样。剩余的叶姓人家大多没什么名气，也不知道叶子兮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唐珂出门前母亲反复叮嘱，让他多在军中结识一些有助力的朋友。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但却不认同。父亲有三房妾室，正房没有儿子，未来接班人定是要在庶出的儿子中挑选一个过继到正室名下的。外人都道唐大当家宠爱三子，但他自己心里却隐约明白，父亲最喜欢的其实是大哥，而他不过是父亲用来保护大哥的幌子而已。他有过愤懑，但随即释然，因为大哥的优秀有目共睹。偏偏母亲看不透，偏要他与大哥相争，弄得他进退维谷，只好逃进军队里避难。
　　思及此处，唐珂隐隐觉得头疼。
　　他来参军也是怀着壮志的，想闯出一片天地来不必再做大哥的影子。一想到明日就要进大营，唐珂的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小兔那般跳脱，零星的睡意也跑了个干净。走镖途经的大多是江南富庶之地，所谓的塞外风光他只在诗词里见过而已。
　　“不知是否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他伸手捂着心口，充满向往地喃喃道。
　　“你想太多了。”被尿急憋醒的叶子兮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咱们去的不是大漠，是草原。”说完匆匆爬起身找地方方便去了。
　　唐珂一愣，继而又安慰自己：“风吹草低见牛羊也是不错的。”
　　篝火的火光在地面上攀援湮没于黑暗，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守夜的地方在一片高地，被黑黢黢的林子包围……咦，怎么……剩他一个人了？唐珂的手心紧张地出了汗，心头却是凉飕飕的。
　　“叶弟！”他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
　　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黑一点而已，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会害怕，叶弟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在篝火旁踱着步，念念叨叨不停地说服自己。
　　月明星稀，夜色平静如池水。他舒了口气，又为自己的胆小感到可笑：“真是庸人自扰，下面驻扎着三千精兵，哪会有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林子里突然传出响动。
　　“叶弟你回来了？”唐珂欣喜地转头看向林子。
　　响动停了，林子中没瞧见人影，倒是影影绰绰出现两个绿莹莹的光点来。
　　有狼！他精神一振。
　　镖师们露宿野外时最忌讳的就是遇见狼群，但他却极喜欢这种聪明又勇猛的动物。
　　唐珂拔出倒插在一旁的亮银枪，手腕翻转之间已连挽数个枪花，枪头寒星点点、银光皪皪，煞是气势逼人，转瞬便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光点岿然不动，静静地散发着危险的信号。唐珂知晓这聪明的猎手正在寻找他疏忽的瞬间，邃不敢大意，双目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光点，一杆亮银枪稳如泰山。
　　只听得“扑棱”一声，一旁的林中有野鸟拍翅而出，在这寂静的夜里甚是突兀。就在此时，光点犹如羽箭离弦，呼吸之间已扑面而来。
　　唐珂险险避开，提枪便刺，黑影避开枪头敏捷地落在一旁的空地上。
　　好俊的一匹黑狼！
　　他心中暗暗赞叹。只见月色下立着一头半人多高的巨狼，它的皮毛油光水亮，在月光下幽幽散发着惑人的光芒。洁白如雪的四足末端迸出锋利的爪子，四肢匀称强健，每一处都张扬地彰显着力量。最令人沉迷的是它神秘的双眼，瞳孔深处似乎藏着远古的咒语。
　　唐珂激动得几乎握不住长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驯服它，得到它！
　　“来吧！过来！”他红着眼大吼。
　　黑狼傲慢地在远处踱着步，并不靠近。唐珂实在等不及，持枪迎了上去。
　　长枪之物，由来最古，变化莫测。扎、刺、缠、圈、拦、拿、扑……一人一狼战成一团，一时之间不相上下。
　　“阿未，你觉得如何？”
　　密林中竟藏了三个人，中间那人偏头询问身旁的青年男子。
　　“枪法精妙，略有小得。与阿夜相斗尚不能取胜，但寻常马战必能大放光彩。只是那人欠沉稳，加以雕琢可成大器。”青年男子神色恭敬。
　　“如此甚好，那此人便交由你指点了。”中间那人点头。月光落在他的脸庞上，丰神俊朗，正是近来声名大噪的狼骑将军楚淮言。
　　说话之间，林外的缠斗已有了结果。就如叫楚未的那人预料的那般，唐珂大败，长枪落于一旁，身体则被黑狼压制在地。
　　“阿未果然料事如神。”
　　“公子莫要打趣我。”
　　“怎的是打趣，你…….”
　　陈奇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提醒身前谈笑风生的两人：“将军，人……人还被狼压着呢！”
　　楚淮言似是如梦初醒，朗声吆喝一声：“阿夜，回来！”
　　黑狼舔舔嘴，松开爪子跑开了。陈奇担心自己的兵，一得到楚淮言的允许就匆匆跑过去扶他。只见唐珂衣衫破烂，脸上也被招呼了一爪子，眼神飘忽不知魂在何处。陈奇心里咯噔一声，“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归魂！归魂！小子，你没事吧？”
　　唐珂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只是面色仍旧很不好看。
　　“好痛……”他气若游丝地□□。
　　陈奇闻言，一把将他捞进怀里，四处试探着按压：“哪里痛？这儿？还是这儿？”我的乖乖，该不会是伤着心肺了吧？
　　唐珂缓缓抬手按住心口，眸中有泪光闪烁：“我的心……自尊心好痛。我居然……输给了一匹狼！”
　　陈奇面无表情地把他扔回地上，拍拍衣袍回去向将军复命。唐珂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沉浸在莫大的屈辱之中不能自拔。
　　“做得好。”楚淮言露出难得的笑意，蹲下身为黑狼捋着毛。
　　阿夜眯着眼，显然是舒坦极了。
　　“关关雎鸠兮，在河之洲哉；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唷~”林子深处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哼唱声，随着夜风飘到四人一狼耳中。
　　“是何人在唱？此等靡靡之音，乱我军心！”楚未皱眉。
　　楚淮言不语，却伸手在黑狼的头上轻拍了两下。黑狼顺从地潜入夜色，循着歌声而去。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歌声仍在继续。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啊！！！”
　　歌声被尖叫声取代，林子深处一片混乱。不多时，空中突然有一黑影飞过，一路撞断数根枝条，最后堪堪落在装死的唐珂身侧，仔细看去竟是那头黑狼。它的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想要打滚爬起又重重地摔下。
　　楚淮言眉宇间皆是骇色，疾奔到阿夜身侧检查它的伤势。林子深处沙沙作响，有人正快速接近。陈奇和楚未对视一眼，悄声潜在小道两旁。
　　“唐珂！唐珂！快跑！有……”一人惊慌失措地冲出林子，瞬间被人按倒在地。
　　“小兔崽子，被你陈爷爷抓住了吧！竟然伤将军的宝贝！”陈奇一把抓住来人的头发，强迫他将脸抬起。
　　叶子兮的头皮被拽得生疼，想也不想就将扯她头发的那人掼了出去，又将背上的人掀了个干净，爬起来就想逃。陈楚二人没想到她会挣脱，竟来不及阻挡。眼见着她就要逃入林子，却被锋利的枪头截住。
　　“跪下！”楚淮言持枪而立，双眸之中怒气横生。
　　她被吓破了胆，腿一软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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