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作者: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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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言弑神物语


      我在世间苟活了千年,守护这古老的氏族。漫长的岁月里,我看着它:发展、壮大、繁荣;而后:没落、消逝……
      我看着每一任族长由懵懂少年渐渐走向垂垂老矣,而我――却依然保持着当年的二十岁年华。
      这――也许便是命运对我的惩罚!
      此时此刻,你可愿听我倾诉――千年来积攒已久的往事――
      1
      听阿妈讲,我出生时,部落旁的绿林传出彩色雀鸟的鸣响――那被认为是异常吉祥的先兆!
      于是,在部族祭祀的见证下我被族长赐名为“言”,意寓:为攸辰氏带来“幸福之言”。
      “攸辰”是氏族的名字,同时也是每一代族长的名字。
      这个传承近千年的部落,相传是为躲避战乱而从遥远的北方雪原迁移而来,躲藏在这十万大山之中。
      部落紧靠的是一望无际的绿林,那里被认为是“神”的领地!
      除去族长跟祭祀外,像我们这般的平凡人,唯有在十四岁成人之礼时,才可准许涉足其中。
      什么是神?神长什么样子?
      每当我找人询问时,他们眼中充斥的无一例外全是惊恐的神色――
      神,是不可被人议论的存在!
      这是阿元告诉我的。
      阿元比我大两岁,是族长的孩子,也即是说,在他成人之时他会继承“攸辰”的名号,做为新一任的族长管理这个繁华昌盛的世外桃源!
      他告诉我,“神”居住在绿林中央的梧桐铁树上,每当神驾驶雀鸟巡视这个世界时,世界便是白天,而当神回到梧桐铁树时,世界便是黑夜。
      “‘神’是天上的太阳吗?”我坐在歪脖子树上,右手遮挡住从叶的间隙散落下来的阳光,看向河中正在寻找水晶田螺的阿元。
      “怎么会!”阿元的脚踩在浅浅的河滩上,温柔的水浸湿了他的裤腿,“太阳在天上,而神居住在梧桐铁树上,神怎么会是太阳!”
      “那为什么‘神’和太阳一样,能够掌管白天和黑夜?难不成……”我摘下右手旁的一片绿叶,“绿林里根本就没有‘神’!”
      “哗!”阿元寻找了一个月的水晶田螺在清脆的水花声中从他的掌心滑落,他显然被我这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给吓破了胆!
      “哈哈”我坐在树枝上嘲笑着他,似是为他的不堪而不解。
      他回头看着我,眼里和那些人一样充满了我所不能理解的感情。
      “阿言!”他望向四方,像是在确认周围有没有他人的存在,而后他淌着水,紧蹙着双眉向我走来――
      “记住!”他表情甚是严肃,“以后不准再质疑任何关于神的问题!”
      他无所不知!
      看着阿元眼中未曾减灭半分的惶恐,我点点头,手中的绿叶早已被我撕碎,抛在了流水中,像是带着我和他的秘密,在夏季温柔的河流里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我没有再质疑“神”,但我也不曾相信“神”!
      “神”是什么?我依然没有得到任何解答。我只知道,“神”是不会在意如同家畜的我们,向他奢求的卑微怜悯!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乘坐着他的雀鸟,巡视这个早已被他抛弃的世界!
      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大典,部落中央的祭坛燃放着冲天的篝火,乐师敲打着兽皮所制的鼓,跪于地上吟唱着我不能理解的曲子。
      “是《神赋》,”阿元站在我的身侧,他身上穿的是部族里仅有的丝制长衫,那是只有族长和祭祀才能穿的象征“高贵”的标志,“传说是神交给第一代族长的祭词!”
      “没兴趣!”我转过身,低头看着已经缝补了数次的麻布上衫,而后在阿元了然的目光中与他擦肩而过。
      这一年,我十四岁,而他十六岁。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正是祭典正式开始的时候。
      到绿林边缘打猎的勇士,也都已经返回,此刻他们正虔诚地跪于祭坛下面,等待着祭祀的祈福。
      一身白衣的祭祀在万众瞩目的视线聚焦下,手持细长的柳条,从祭坛顶端款款而下,祭坛下手持精致陶器的侍女连忙小跑到他的身边――陶器中盛放着清晨收集到的露水,祭祀将柳条放入水中,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将沾满露水的柳条挥洒而出――这,便是勇士们奋斗一年所得到的仅有的回报!
      我和阿妈跪在距离祭坛甚远的外缘――这是部落的传统,妇女和孩子被排在成年男人的后面。
      阿元在傍晚太阳落山之际就被族长的侍从唤走,他是下一任的族长,理应在今晚站在祭坛之上,俯瞰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沉闷有节律的鼓点,在篝火燃尽之时被祭祀打响,除去我之外的人在这一刻都伏下了自己本应笔直的脊梁!
      阿妈看着仍保持原样的我,忙惶恐地将我按在地上,即使鼻尖和所有人一样萦绕着泥土的腥味,但我知道――已经迟了!
      族长犀利的视线已经注意到了我这个“异类”!这个五岁便亵渎过神的“无神论者”!
      不出所料地在祭典之后,我被人“请”去了囚房,那间只有一扇门,一扇窗的屋子。窗外的远处便是祭坛――那个我所厌恶的“神”的降临之地!
      屋里只有一张石板床。真可谓是家徒四壁!
      在这个潮湿的季节,青石搭建的墙壁上已经爬满了青苔――成为这个两丈方圆的封闭空间里唯有的绿色,点缀着让人乏闷的气息!
      我从未想过,阿元会在我“入狱”的当夜前来看我!
      他站在门外,墙边的火把映衬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在阴晴难辨的火光中寂灭重生。
      我开始发现我已经读不懂他的眼睛,看不穿他的想法!他在“继承人”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远,而我――却依然幻想自己身处在一个“无神”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发言打破这一室的宁静,安静的风夹杂着潮湿的霉味从窗边席卷而来,夏虫也开始在夜色下低吟,终于――
      “为什么?”他问。
      我知道他的疑惑――为什么在祭神大典上不肯跪拜!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礼……以及,为什么要质疑神的存在!
      “我只相信我见过的!”我倔强地抬起下巴,像是宣誓我的执着!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没有认知;因为无法认知,所以没有信仰;因为无法信仰,所以我便将其否定!
      “你想要什么?”他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我看着火光拉长了他的背影――他的背依然挺直,但是他留在墙上的影子却是已经佝偻!
      想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一直以来的坚持和追求又是什么?我想这才是他的话里隐藏的疑问。
      “真实,以及自由!”我坐在不断往外渗出寒气的石板床上,毫不忌讳地回应他的质问。
      他的身体在我回答之后,于橘红和黑色的边界线处略微停顿,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留在墙上的影子――应是挺直了些!
      我在囚房里待了半月,阿元没有再来看过我,我每天的娱乐只是数着当日又有几人到祭坛处朝拜。
      我看着他们虔诚地将自己不舍得吃的事物放在祭坛上,任过路的飞禽衘走,或是任其腐烂――
      那是他们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啊!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依仗啊!为什么!为什么要供奉给那个虚无缥缈的神!他到底为我们付出过什么,值得我们如此对待!他到底又做过什么,值得我们奉上仅有的生存!
      当侍卫打开沉重的门,久违了的自由在一瞬间将我包围,我离开了这个和我相伴半月的房间,明媚的日光代替了足以渗入骨髓的潮湿,视线也不再拘泥于祭坛的风景。
      但我知道,我的坚持并没有被半月的监禁所动摇――监禁的只是我的躯壳,我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九天中翱翔!
      我依然怀疑“神”的存在,依然质疑“神”的无所不能,同时,我也依然为那些祈求“神”的赐福的人感到悲伤。
      我绕过这所低矮的囚房,它的前方便是攸辰氏族的圣地――半径长达四丈的祭坛。
      它安静地待在那,像是随时准备进食的猛兽,它的脚边摆满了各式的祭品,烈日下不断散发出腐烂发霉的味道,比起对“神”的敬仰,这更像是对他的讽刺,我为我的想法感到兴奋――不只是我,所有人和我一样,都在对“神”表示着藐视!
      “吆,”充满质感的丝滑衣袖绕过我的颈项,来人像是三月的春风,拂过我这已经冰封的湖水,“为了庆祝你重新取回‘自由’,要不要跟我去河边小酌一杯?”
      “小酌?”我看向巧笑颜夕的阿元,已经成年的他,稚嫩的脸逐渐变得棱角分明,“族长已经渐渐将部落交给你来管理了吧!喝酒?不怕误事吗!”
      一个是族长之子,一个是否认“神”的异端,本应命运相对的两人,却不知是在过去的哪一个时间节点相互交错,愈缠愈紧。
      “只是小酌而已!不碍事。”阿元松开挂在我身上的手臂,丝制的衣袖再次滑过我的肌肤,“况且,我有必须要告诉你的事!”
      他的脸上戴着我从未见过的决绝,仿佛是预兆又像是在自欺。必须告知的事,于我想来,应是关乎各人乃至部族的命运。因为无法掩藏,所以不如大方地告知!
      仅是半月时间,河岸边的歪脖子树便已凋零了许多,河水开始进入汛期,现在的河中已经找不到水晶田螺,它去了下游,去了我和阿元今生无法涉足的地方。
      婆娑的树影下我和阿元席地而坐,嫩绿的草地渗出不同于囚房的清凉,“我要完婚了。”
      他小酌一口清酒,似是在讲“天晴了”般自然,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诧异,他的视线落在广阔的河面,澄清的流水倒映着湛蓝的天,“对方你认识,是祭祀的女儿。”
      我拿着酒杯的手轻微一抖,我当然认识,那个名为玥的少女,平时总是爱穿一身白色的祭祀服,“玥,她自小就发誓,要当你的新娘吧!”
      自小就在祭坛上立誓――成年后为阿元穿一次红妆,以她一生中最美艳的样貌,在祭坛前相互宣誓,结下永世的情缘!
      那神采奕奕的眼睛至今还印在我的心里,让人不忍心忘记。
      “恩,”阿元点首,目光像是穿透了时间,遥望着他的过去,“玥是一个好女孩!”
      “你要好好待她,莫要负了人家。”我抿一口清酒,口中环绕着谷物的甘醇,炙热的酒气自胃中发散至全身,一时间我仿佛变得怅然若失。
      阿元没有发言,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并不能让人醉死的清酒,他的路已经定下,只要按部就班地复制好一切,他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但是,人生到处都是意外,稍不留意,便会万劫不复!
      2
      阿元就要与玥完婚了。
      在这个农忙的季节,部落的石房上家家户户挂满了一切带有红色的东西!
      完婚后,阿元也将继承“攸辰”的名字,他会是新一任的族长,带领我们活下去!
      “怎么样玥,这枝山茶花是我今早从山上采的。”我将手中的那束花放于屋子的桌上,淡淡的红色花瓣在这被红色淹没的房间中,不过是又加了点点缀。
      “阿言,”她对着铜镜细细地化着眉,娇艳的嘴唇在我期待的目光中喊出我的名字,“我今天是不是很美!”
      岂止是美!
      我的目光甚至无法从她的娇颜上离开,“很美!很美……”
      美到让人惊心动魄!美到让我不由自主!美到――让我嫉妒她今天将要喜结连理的那人!
      “太好了!阿元肯定也会为我着迷的!”她的目光含笑,但是其中的幸福却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自小便喜欢的那人。
      “对啊,肯定会着迷的……”我的手牢牢地攥紧,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肯定会嫁给他,而我,从始至终不过是他们两人的好友!
      走出玥的婚房时,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去,她在一次又一次地修饰她的柳眉,喜庆地红色将她包围淹没,我却无法如她般,将自己置身于名为“幸福”的漩涡。
      我喜欢她,而她――喜欢他!
      人是善妒的!
      月色下,我看着在侍女搀扶下走出房间的玥,心中有着无法言表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的不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的偏偏是他!
      无数个为什么,在这个泛起秋意的夜将我淹没。
      我回绝了阿元邀请我参加他婚礼的请求,现在想来,理由却甚是牵强附会――我不想看到你,去感谢那个虚无缥缈的“神”给予你的幸福!
      他似是明悟,没有再强求我。
      在他走后,我浑身乏力地瘫坐在地上,我只是一个嫉妒他人获得幸福的小人!我――不配成为他的挚友!
      我看着远处的祭坛在繁星下点起篝火,我看着阿元和玥在祭祀的柳条下得到祝福。
      心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初次见到玥的光景――
      由于我自小便怀疑“神”的存在,于是“亵渎神”的罪名在我五岁时,便戴在了我的头上。
      族长也开始后悔为我起的名字――“言”,哪里是什么“幸福之言”,这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除去阿元,部落中的孩子在各家大人的勒令禁止下,都拒绝与我交流。
      不仅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他们还会对我进行“施教”,企图让我参拜他们所谓的“神”!
      最为严重的一次,他们扯烂了阿妈为我缝补的衣衫――那是我仅有的衣服。
      失去理智的我与他们撕打在一起!不,单方面的压制更适合一些――他们一行十几人对我的压制。
      在我以为他们就要打死我的时候,她――用小小的身躯顶在了我的前面。
      我怎么能够忘记!怎么可以忘记!忘记她对我的帮助!
      也许对于她,那只不过是巡视领地时的举手之劳,但对于我,却足以改变我的人生!
      清凉的月光均匀地撒在祭坛上,般配的二人在全族的祝福下紧紧相拥。
      我默默转身,额头抵着囚房冰凉的青石――
      阿元,玥――一定要幸福!
      3
      熊熊的烈日,如往常般悬于天之顶端,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接一片的扭曲!
      昏黄的土地被太阳烧灼的龟裂,田地里是如蜘蛛网般的黑色缝隙!部落里随处可见蓬头垢面的人,撅地三尺地寻找哪怕一丁点的水源!
      这是神对我们的惩罚!
      “阿元,你真的要去绿林请求神的原谅吗?”玥的声音从门的缝隙中传出,我收回想要推开木门的手,听语气,她像是在责备着攸辰。
      “部落已经三年无雨了,田地里颗粒无收,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这里变成一座死城!”攸辰的话里包含着气愤,想来也是,“神”为了一己私怒,竟是狠心的剥夺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水源!
      失去了水,其实自诩智慧的我们和那些无法走路的树木一样,只能等待死亡!
      “难道你真要照他说的,为他提供刚出生的婴孩,供他食用!”房间中传出玥凄厉的呐喊!
      回答玥的是攸辰长久的沉默。
      “碰!”
      房间中传出桌子被掀翻的声音,玥的忍耐在这三年中终于到了极限。
      没有水,没有食物,每天还要面对疾苦的子民,这对于还不满二十的玥来说,无疑是异常残忍的!
      而今天攸辰所做的决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将她压垮!
      她是人,而且是个女人!多愁善感的她注定无法忽视那些每日向她哀求的声音。
      我倚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石墙上,“就这样走真的好吗?”
      走出门的攸辰在这一刻僵直了身子,我知道,他在挣扎!在他的妻子与他的子民里挣扎!
      “我得对我的子民负责!”他道,炽热的风吹起他的黑丝长衫,他没有回头,因此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到底,他最后给我留下的仅有这个决绝的背影。
      我没有去追他。
      我只是看着他渐趋渐远,像是古老传说中的勇士,走上拯救人民的路。
      他的影子在烈日下被拉得很长,可是它留下的脊梁却是挺直的!
      我看着攸辰的背着消失成远方的一点,而后转身推开滚烫的木门――
      “阿……阿言。”瘫坐在地上的玥在我推开门的一刻,她的眼瞬间恢复了精神,而后在她看清来人并不是她所期待的攸辰时便再次变得萎靡。
      她在期待着攸辰的回心转意吧。我想。
      但是没有!她被抛弃了,被她挚爱的人抛弃了!攸辰在她与部落子民里选择了大多数的一方,他是一个合格的族长却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的指甲嵌进了掌心,但我却无法指责攸辰的一丝一毫,他是对的,他在这一刻的形象被我在心中无限制地抬高,我所能做的仅是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帮她照顾好玥。
      “神”是无情的,是自私的,在我请求他救治将死的阿爸时,我便知道,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神明!居于绿林中的“神”不过是比我们强大的存在而已!
      因为无知,所以害怕;因为害怕,所以信仰。
      说到底,纵容了“神”对我们长达千年奴役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我们的无知,我们的软弱!
      “他会回来的,相信我,”我将玥轻轻拥住,“他怎么舍得抛弃你,他是如此地爱你!”
      对啊,阿元是如此地喜欢玥,他怎么可能舍得她受到一丝伤害!
      玥没有说话,只是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然后她滚烫地泪浸湿了我的衣衫。
      在攸辰离开的第二天,浓浓的黑云从天边席卷而来,炙热的太阳被云层所掩盖,天空中电闪雷鸣,熙熙攘攘的人聚集到中央祭坛处,似是感谢“神”并没有抛弃他们!
      瓢泼的大雨伴着狂躁的风降临在这片土地,我站在窗前看着手舞足蹈的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是攸辰卑微的从“神”那里祈求来的雨,而不是“神”对你们的宽恕。
      而且,在世间,没有谁能对你进行审判,除去你自己!
      远远的一小队人,从绿林深处趁着雨色,缓缓地走进了部落的大门,沉重哀伤的气息另我在这相隔甚远的地方都能深切地感受到。
      那是陪同攸辰前去绿林的勇士。
      “神”并不是神!他和人一样有着人类的情感――他自私,清高,为所欲为。
      同时,他也知道交换――
      瓢泼的大雨掩盖了我的视线,我看着躺在地上的老翁,从他布满褶子的脸上依稀可以找出阿元的影子。
      他身上穿着阿元临走时所穿的黑色长衫,此刻他眼中含笑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我回来了!”
      他将视线转向我,嘴角勾出我无比熟悉的弧度,“恩,回来就好。”
      我跪在地上紧紧握住他干枯的手掌,雨水混着无声的热泪砸在渐渐湿润的土地上,没有溅起哪怕一个水花……
      他办到了,他完成了他的承诺,他同时守护了他的子民和他的妻子――
      “阿元……”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默默的站起身,为他们留出一片空间。
      “玥,其实我一直想说,对不起!”阿元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瓢泼大雨中回荡,“我不该害你哭泣,不该让你为我担惊受怕,对不起……”
      他温和苍老的脸上爬满孩子般的愁容,也许此刻的他才是最本质最真实的他!
      “别说话,”玥将食指抵在阿元干裂的唇上,“回来就好!”
      说这句话时,玥是笑着的,充满幸福的笑容像是开满山野的山茶花。一如他们完婚的当夜,天空中闪烁的群星。
      瓢泼的大雨持续了三天三夜,部落的人也在雨中狂欢了三天。
      毫不知情的他们,甚至准备着晴天后的祭祀,得知这个消息时,阿元只是淡淡笑着,说,活着就好。
      他被绿林中的“神”剥夺了余生的寿命,仿佛一瞬间看破了人世的苦难,于他,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东西!
      当玥前来找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她一身素缟,白发间别着一枝山茶,庄重而不失典雅,“他走了,”她说,滚烫的泪溢出她的眼眶,如同他的手温柔的拂过她布满皱纹的脸,“是笑着走的。”
      我点点头,将手中的清酒覆于地上。
      “阿言,帮我!”在我的注视下她缓缓压低了自己的膝盖,素色的罗裙贴上了冰冷的青石,“明天是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唯一可以杀死“神”的机会!
      玥用自己剩余的寿命,开启了祖传的秘术,得出了可以杀死神的方法――
      天狗食日的瞬间,他将和普通人无异,这时只要用千年枣木制成的木钉,贯穿他的心脏――我们便会从他千年的奴役中得到解脱!
      而明天,是三百年来唯一的一次天狗食日!
      4
      我抬头看着已经高悬的凉月,抹一把从额头蜿蜒而下的汗液,举起手中的石斧,一下一下地砍在河滩边缘的歪脖子树上――这颗已经生长了千年的枣木。
      不知是不是先辈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在这里种下这颗枣树,等着我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将它制成木钉,然后贯穿“神”的心脏。
      我机械地挥着手中的石斧,支撑我的是脑海里阿元和玥双双变老的样貌――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神什么的去死就好了!我们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我于金黄的朝阳中,观赏着面前摆放的两件木制成品,心中竟开始散发出即将解脱的信号!
      只要将它,这只五寸长的木钉,贯穿他的胸膛,阿元和玥想必在九泉下也会得到安息,而我们――攸辰氏的族人,也将获得自由!
      而它,我轻轻拾起那用枣树木心制成的发簪,玥的长发和它最是般配!
      我躺在已经发黄的草上,旁边已经没有了可以和我小酌的阿元,而我所挚爱的她,也已在昨夜随风而逝!
      “神”吗?即使是神我也会将之杀死,祭典你们已经消逝的灵魂!
      神居住在绿林中央的梧桐铁树上,只要在树下等待天狗食日的到来,我将亲手结束这延续千年的罪恶!
      攸辰部落的人在成年之礼时,会在祭祀的带领下前去梧桐铁树朝拜,因此我知道通向梧桐铁树的最短路径。
      我匍匐在荆棘之中,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静静计算着时间――
      “嘎”森林的深处传出一声鸦啼,天空的烈日在这一刻被隐去了一角――
      就是现在!
      我右手紧攥着木钉,发疯地跑向梧桐铁树,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近了,近了,只要将木钉贯穿那只绿色雀鸟的心脏,一切就会结束了!
      所谓的“神”不过是比人强大的存在,因为我们对他的无知,因此才会将其神格化,绿林中的神,其真面目也不过是一只修行万载的雀鸟!
      高达三丈的身躯,绿中夹杂着金色的羽毛,以及额上长长的金色翎羽,它再有千年的修行便会脱胎换骨,化身为凤,但――它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看着离自己仅二尺之遥的,被一片金黄色绒毛覆盖的位置,那里便是它的心脏!
      去死吧!
      我抱着必胜的信念将手中的木钉朝向它的心脏贯穿而去――
      下一刻,我便听到耳边席卷而来的风声,以及胸骨被击碎的脆响,我看到了不断旋转的深黑色天空,以及将我踩在地上的属于人类的脚,他鄙夷的视线落在我脱手而出的木钉上――
      “千年枣木?”他似是非常诧异,“攸辰那个家伙当年竟偷偷栽种了这个!
      “人只是人,你们不过是吾圈养的家畜!竟然妄想将吾杀死!身为‘神’的吾是不死的!”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你不过是一只修行万年的扁毛畜牲!神?别开玩笑了!”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我的胳膊,视线看向两丈外的木钉――
      距离过大!可恶!难道今天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阿元和玥以及千千万万的族人难道他们的牺牲都要白费了吗!
      不行!不可以!
      “吾就是神!是你们的神!你们人类不过是最卑贱的生物,是吾圈养的家畜!”
      卑贱?家畜?
      “别开玩笑了!”我们人的潜力岂是你可以理解的!
      人――自私,无情,狂妄自大!
      但是他――名为人的生物也拥有名为――善良,感性,无私的东西!
      我的左手稍稍探向腰间――那是为玥保存的发簪!对不起了玥――留给你的发簪,看来我是不能亲手为你带上了!
      “人啊,因为他们卑贱,所以才努力的活着,”温热的质感被我握在掌心,“因为他们卑贱,所以他们无所不能!”
      “啊!”用尽全身力气,把背上的脚抬起,在他错愕的表情里,我将腰间的发簪拔出――
      阿元的份!玥的份!千千万万的族人的份!就由这一刻来还清吧!
      “死吧!!!”
      “噗!”
      木制的发簪捅进了他的心脏,温热的血溅上了我的手,我的脸……
      “可恶!”他的口里呕出一口鲜血,“不过是卑贱的人类――
      “我诅咒你,你会在永生中看着一个个人的死亡,你将无力地送走一个又一个的亡魂!
      “你将――生不如死!”
      他倒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羽毛,天空开始恢复了光亮――
      我躺在地上,看着已经泛蓝的苍穹――
      一切,真的结束了!
      尾声
      “后来呢,后来阿言怎么样了?”梳着总角的女孩,爬在一袭长衫的青年男子身上,好奇地询问故事的后续。
      “后来啊,后来……”
      他目光清澈的看着悬于山峦的夕阳,眼中隐隐有点点水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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