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日记

　　笑凡即将出院，我则得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东奔西跑找房子，预料之中，没人肯租给我这个既没工作，又没收入的人……
　　我甚至连为孩子重新买套衣服的能力，都没有……他出院当天，还穿着病号服和拖鞋，我抱着他，另一边扛着家当，就只为求得一个安身之所……
　　可是，劳累整天，却仍然一无所获，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去火车站候车大厅将就。时至夏天，蚊子多极了，笑凡的脸蛋被咬出了好几个包，他难受地用肩膀蹭来蹭去，我看了心里比他还难受，检查一番，没想到不只是脸上，身上腿上都是。我问他怎么都不说。他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夜深了，我不敢睡，尽管所有的家当也不值几个钱，却万万丢不得。随手从旁边捡了本没人要的杂志，拆开来，屁股底下垫几张，席地而坐，剩余拿来给孩子扇凉，也能赶赶蚊子。他没睡，躺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不会舒服，何况又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快天亮时，他才很小声地叫我，说是想去厕所。

　　我背上行李，抱着他，卫生间人不多，替他脱了裤子，没想到为数不多的几个陌生人还是投来好奇惊异的目光。看得出，笑凡很不自在，可我又对此爱莫能助……
　　待从厕所出来，才问他是不是一晚上都憋着，他不说话，也不解释，我开始有些焦虑关于和他的关系……老人说得对，尽管我已经照顾笑凡很久，但他依然觉得我陌生。而且最可怕的是，以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他对我充满戒备心，我又该怎么办？

　　清晨，无意间在路旁公告栏看到的招租信息，然后便匆匆抱着笑凡赶往目的地。房东夫妇俩是大学教授，已经退休，家里的旧屋空置，而来接待我的，是他们的儿子，这人一看便知是精英，他则更仔细地打量我一番，又看看我怀里的孩子，不经皱起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我的样子太可疑，他问我:是你的孩子？
　　我连忙点头，他看到笑凡身上的病号服又问:小孩在生病吗？
　　我没敢犹豫，也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希望:孩子不小心出了意外……昨天才出院的，那个，有件事，我不想隐瞒，我们现在没有钱。
　　他愣了愣神，似乎意识到什么:你该不是人贩子或者骗子吧？你怎么证明这孩子是你的呢？
　　面对他的质问，我竟哑口无言。

　　本来一直垂着头的笑凡忽然抬起小脸:叔叔，我爸爸不是坏人。
　　听到笑凡的话，我的心刀扎一样，把怀里的他放在地上，手忙脚乱掏出随身的证件给对方看:我真的不是坏人，孩子是我儿子，我以前靠画画为生，可是他受伤后，为了治病，我把所有家当都卖了，手术费还是位好心人帮忙垫付的，我现在身无分文，可是你放心，我很快会找到工作，等我有钱，一定立刻补上租金，孩子身体不好，我总不能让他睡在大街上，我求求你。
　　看他还略有犹豫，那一刻，豁出尊严，跪地，笑凡眼睛张得大大的，他呆望着我，很轻地喊了声爸爸，然后转过身跑到我面前奶声奶气:起来，爸爸起来！他执拗，温温软软的呼吸扫过我的前额，面颊，没有手，他不能拉我，急得走来走去，末了忽然回头:叔叔，你拉我爸爸起来！

　　笑凡已经眼睛红红地看着对方，或许是什么触动了那个人，他蹲下来直视孩子:我知道你不会说谎，这些是他教给你的吗？

　　笑凡咬着牙:我爸爸做错什么了吗？妈妈说男人不能随便跪！

　　听到笑凡的话，那人立刻转脸看着我，无奈地叹口气:你还是快点起来吧，在自己孩子面前，这么低声下气算什么。
　　末了直接把笑凡抱了起来:你爸爸没做错什么，我们闹着玩的，你别急。

　　我呆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腾出只手，把我拽了起来:走吧，和我去看看房子，再把手续办了。

　　他抱着笑凡走在前方，还一边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笑凡局促不安，被陌生人接触，总归有些勉强:杨笑凡，六岁了。
　　我背着行李，看着他们的背影，机械地跟在后面，渐渐才缓过神。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就突然相信我们。他没回头说是孩子看着很疲惫，先上去休息再说，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告诉我他们出租的屋子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以前是亲戚借住，前两天才搬走的，他父母本不在乎出租房子能挣多少，就怕老空着遭贼家里人也不知道，随便贴了广告，准备过两天再找房屋中介，想不到一经贴出就有人来。
　　我一声不响，心里忐忑，实在吃不准他是怎么想的。

　　到五楼，开门，带我们简单参观，一室一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跟他说我真的没钱，不是骗他。
　　他却不睬我，转身把笑凡抱到卧室，叫我过去和他先铺床。两个人把家具简单擦洗一番，展开被褥，又手脚麻利地铺上床单，套了被套，最后，他还很贴心地哄笑凡先躺着，这才回身与我来到小客厅。

　　他说:坐吧，我们商量着把租房手续办了。
　　我有些无措，想起方才下跪的自己，顿时尴尬起来。他一边把纸笔塞给我签字，一边说道:你怕是找了不少地方，人家都没租给你，才那么急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觉得自己特没用，他拍拍我的肩:兄弟，我儿子今年五岁了，我知道小孩子不会说谎，刚看着他维护你的样子，我心里挺触动的，唉……也真不是我要说你，就照你刚刚那样，谁敢租房子给你啊？我也没别的意思，要知道现在确实坏人骗子不少，不是故意误会你，毕竟我父母年纪大了，我倒是无所谓了，就怕他们经不起折腾。你方才把证件一股脑塞给我，也不怕我是骗子？

　　我紧紧咬住嘴唇，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打电话叫人送纯净水来，然后又回身继续和我说:你家小孩子长得跟电视广告里的童星似的，真可惜……
　　我听着，心里不是味儿，抬起头看他，声音也提高了几度:怎么可惜？
　　他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便连忙道歉: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介意。

　　好几秒，我都没反应过来，回神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扶了扶昏昏沉沉的脑袋:不好意思……最近发生太多事了…该道歉的是我……您看，要不是您肯帮我们，还不知道今天我是不是又要带孩子到火车站将就一晚，他刚出院，身上几处伤还没彻底好的。

　　他无奈地笑笑:也是我说话欠考虑，不过……你介不介意我问问，孩子到底发生什么，才…

　　我思前想后，为维护与他刚建立起的信任应道:是触了高压线，烧坏了双手。

　　说完，两个大男人都开始沉默起来，过了阵子，他才站起身:先下楼吧，去复印下证件什么的。
　　我点头应允。已时至中午，他盯着手表，似乎还有事忙，不便久留，离开前，又特意嘱咐，说他的家人可能时不时会过来检查房子，叫我别太介意。
　　我目送他转身上了私家车，才意识到这人可能真的很有钱。因为十几年前，私家车还不似现在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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