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

　　仁一树和长谷所一郎一并坐在天皇的书斋里。
　　廊外飘着淅沥的细雨，仁一树望着那雨丝似水晶帘一样晶莹剔透的落下来，透过这雨帘，能够隐约看到雨后朦胧的雨景，樱花、山石、草地……
　　这些年来，天皇的身体越发不中用了，此刻坐在席上，一只手撑着头，闭着眼睛，听着长谷所一郎对政事的分析，要不是时不时的还会翻弄着手中的一圈珠串，便似是已经睡去。
　　长谷所一郎一直不停的说着官员的问题。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也清晰的回荡在书斋里。仁一树一边望着雨景一边听着，虽然有些恍惚，然而还是在仔细的听。
　　在谈到中国的四省六部制的时候，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侍从奔进了书斋里。
　　长谷所一郎住了嘴，望着那侍从跪下，尴尬的朝他们笑了笑，因为奇怪为何现在到这里，也是微微一怔。
　　那侍从便轻声唤：“皇上……皇上？”
　　仁一树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固然奇怪，然而还是向天皇回过头去。此刻的天皇，正闭着眼睛，没有拨弄手中的串珠，微张着嘴，似是睡了。书斋内绝静。侍从哑口，想了一会儿后便又唤了几声“皇上”，然而天皇仍然在睡，没有抬头。
　　看着这景况，仁一树也微微蹙起了眉头，而那侍从仍然在向着天皇轻声的唤。终于，天皇“啊？”的一声张开了惺忪的眼睛，往前望去。
　　“奴才打扰皇上了……”那侍从抱歉的笑了笑。
　　天皇看到是他，这才吐出了一口气，重新用手撑住头颅。而侍从继续颤巍巍的说：“奴才来是要禀报皇上一件要事的……宿莲女御……”
　　天皇抬了抬眼：“什么？”
　　“……快不行了。”
　　仁一树回望向天皇，看到父亲陡然睁大的眼睛，放在案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震惊地望着侍从。
　　他有些好奇的望着父亲，心下一边回忆着宿莲女御是什么人呢？曾经是听过她的名字的，但是因其势不如母亲，后宫又与他无关，故而并不上心。在他的印象里，这名宿莲女御进宫也不过才三年罢？而最令他意外的还是父亲虽然性情温良，但他也未曾见过他几次，如此震惊的模样。
　　然后他突然看到父亲从桌案后站了起来，然后几乎是用跑的从书斋里走了出去。
　　淡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那名侍从也跟着父亲跑出去，脚步踏在廊上是清脆的响。雨仍旧在淅淅沥沥的下，在庭中的水潭里溅起点点水花，离人的背影，也逐渐朦胧而下。
　　长谷的声音随之传入耳中：“殿下。”
　　仁一树怔了怔，回过神来，长谷所一郎正含笑望着他。
　　“长谷大人。”
　　“但不知，千秋在您府上还好吗？”
　　但不知，千秋在您府上还好吗？细细咀嚼着这话，仁一树望着他眯起了眼睛，对他的这番宛转之词全然不相信，反而问：“您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长谷大人用那双犀利的眼望着仁一树，然后摇了摇头：”她不是一直和殿下您在一起吗？”
　　火气自心底暗暗地滋生起，他的神色也微微一凝，长谷所一郎紧盯着他的眼神逼得他越发气愤，也几乎无法呼吸。
　　“前几日，她从我的府邸里失踪了。”
　　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口中缓缓吐出，隐含了无比的暗意。长谷所一郎面不改色，只是望了他问：“殿下真的喜爱千秋吗？”
　　仁一树望着长谷的眼睛，不知他究竟是何意义，但是却是在认真的问他这个问题的。他低下了头，沉吟。什么样的答案对千秋最好？毋庸质疑。况且这几日的不见，他的心里确实思念千秋。
　　这是爱吗？这是爱吧。是什么样的爱呢？
　　“我还以为……殿下会永远喜爱川濑小姐。固然千秋是我最为宝贝的义女，我也希望她幸福，但是川濑小姐和殿下那么些年的感情……如今殿下如此撇开，还真是让人可惜。”
　　“原来长谷大人这么关心我。”仁一树的话语中夹了几丝冷笑。
　　“这是自然，难道……还用质疑吗？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啊。”
　　“那么……”仁一树轻笑：“我更希望，您不要对我太好了，反而忘记了千秋。毕竟她才是您的女儿。”他看着长谷所一郎越发和蔼的脸，眼中闪过犀利的光：“您……应该要对千秋好一点。她实在……”
　　“实在什么？”
　　仁一树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然后突然看到了天皇匆忙离开时，遗落在书案上的那串珠，不知是哪个妃子的饰物。
　　他怔了怔，半晌后，又回过头来，望着长谷所一郎微笑着问：“大人觉得……父皇要多久才会回来呢？”
　　却没有料到，话音刚落，便有人来报，天皇让他们先回去，政事改日再商议。
　　长谷所一郎便也就不用再回答这个问题，对着仁一树一笑之后便站起。
　　仁一树望着长谷也笑了笑，然后故意把扇子放在了席子边上，起身，袖口一拂而过，像是一阵暮霭沉沉中掠过的轻风，无声而隐秘的吹过……
　　他们一同走了出去。

　　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在过道两头形成一屏透明洁净的珠帘。过道上除了仁一树和长谷以外，没有任何人，世界呈现出安详静巧的朦胧，狩衣的衣摆自洁净的木板上轻微的拂过，透过那朦胧的珠帘和雨雾，能看到在雨中轻轻摆动枝叶的花草和树木。
　　“……糟了。”
　　长谷所一郎回过身来，看到仁一树不安的停住脚步，似是在回想着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来跟他说：“我的扇子忘记拿了……牢烦大人您等一会儿，我去把扇子取回来。”
　　说着他便回身往书斋内走去。进入书斋后，低身把自己的折扇拿起，再走到天皇的书案前，拾起了那串美丽的珠，就待离开。
　　即将走出书斋的时候，他摩挲着珠串在手间散发出的清凉感觉，一边在怀里寻找用不着的荷包袋。终于，他将那个绣制得精致秀美的白色荷包拿了出来，将里面的几样东西取了出来，便准备将珠串放入荷包中。在珠串自手掌中打开的瞬间，他也终于清晰仔细的看了这串珠琏，珊瑚质地，散发着它华美而绚丽的红色，像是一抹血液的芳魂……
　　他望着这串珊瑚珠，突然停住了将它放进荷包的举动。檐外淅沥的雨，静谧的流淌和敲击，珊瑚珠似在望着他，他握着这串珊瑚珠，手指也似游移了……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
　　同样的事，过去不是没有做过……但是为什么这一次，面对他最大敌人的这一次，却突然如此犹疑了。
　　不是愧疚，而是一种不祥而忐忑的预感，握着这串如血一样的珊瑚珠，似乎血液马上就要流淌进他的手里，而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宽慰与欣喜，唯余曾经樱子逝去时的那种空虚与孤寂。
　　然而他没有再想，径自将珊瑚珠塞入荷包里。
　　在过道上，长谷穿着狩衣高大挺拔的背影正隐现在朦胧的细雨之中，他负着手，不知是在想着什么，没有等待的焦躁，如同一株大树般站在雨里，纹丝不动。
　　仁一树没有再看他，只是趁此机会低身再从廊下找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石子，一并装进了荷包里。
　　手指在拿着荷包站起的瞬间，又微微顿了一顿。石子上带着沾了雨水的清凉。而他却仍旧想起了千秋，他现在不知还好不好的千秋……
　　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些酸涩的滋味。他将荷包收好，向长谷所一郎走去。雨帘使得心情越发忐忑而沉重。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妇人之仁……然而随着与长谷所一郎距离的拉近，他却是真的有彷徨选择的不安，与痛。
　　长谷所一郎望着雨，叹息了一声。
　　仁一树稳住心绪走过去，持着折扇，看到他回过头来。深邃的眼中不知如何，掠过一抹不可捉摸的气息。他望着仁一树问：“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
　　仁一树停住了脚步，折扇捏在手中，然后微笑道：“折扇总是寻不到，我找了好些地方，才发现原来折扇就在我的袖子里。”他随同长谷一同笑了，继续在过道上慢慢地走，似是十分融洽的模样。
　　“有时寻东西就是如此，自己以为丢失了，实际上却就在自己最近的地方。”说着，长谷所一郎叹息了一声，眼中似是浮现了他隐秘的往昔。
　　仁一树怔了怔，看着长谷所一郎有些出神的眼，不知他今天为何如此放松了警惕，但听着他的话，心中也是微微一沉，曾经和樱子欢笑奔跑在草地上放风筝的日子，也似突然浮现在了面前。
　　他继续往前走，一边问：“长谷大人，何故叹息？”
　　伴着绵绵的细雨，长谷所一郎敛住了容，说：“没什么。看着雨每年春都在下，想起了过去的一些遗憾事。转眼再看看自己，不知不觉间，春雨依旧，人却是老了。”
　　仁一树回望向他，听着长谷所一郎说出这样的话，敌与我距离似也在这一瞬，有些模糊了。他语中充满了关切的问：“长谷大人如今已是本朝的右大臣，还生此惜春之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此生也当无憾了才对。”
　　“那是殿下的意思。”长谷所一郎叹息了一声，然后望了廊外的春雨，道：“无憾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长谷所一郎回过头来望着他略带疑惑的神情。
　　“殿下现在年纪还轻，也许等您到了我这把年纪，自己也就明白了吧。”
　　仁一树没有再说话，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袖中的荷包却也在这一瞬，被微微握得紧了。思忖中恰好到了岔路口，长谷要往南走，而仁一树出宫的方向则以北为宜，分别在即。
　　他停住脚步，长谷大人也望着这岔路的长廊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说：“该分路而行了，殿下保重。”
　　“保重。”
　　互相道了礼，仁一树却没有朝自己该走的方向回身，而是望着长谷的背影往南行去。
　　过道无尽头的延伸，他有着高大的身影，笔直的背脊。仁一树站在原地看着他行去的身影，终于，还是张口又唤了：“请留步！”
　　长谷所一郎回过头来，仁一树的唇际浮起一丝微笑。长谷所一郎终于完全的回过身来，站在原地未动，仁一树便也启步，迎上了前去。
　　长谷所一郎没有问他有何事，只是看着仁一树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看着仁一树将袖中荷包取出，那抹白色在春雨的水雾中呈现着透明的白，接着在仁一树的手中，恭敬的呈递了过去。
　　望着荷包，长谷的眼中闪过一丝犀利的精光，笑意也在仁一树的唇角，恰倒好处的蔓延。
　　“这是什么？”他问，没有伸手去接。
　　“这荷包里装着晚辈此生所见非同寻常的珍宝，想要赠送给长谷大人。还请大人回府以后再拆开来看，也不枉费晚辈一番心血，与敬意。”
　　长谷所一郎望着这荷包，它在仁一树的手里镇定若斯。
　　仁一树抬起头来，长谷所一郎把视线转到他的脸上，眸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疑惑与试探的神色。皇子却也是明白地望着他的脸，没有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神情。
　　他再望向那荷包，印在他脑海里的只有皇子惯有的坦然，和镇定。
　　荷包仍然安静而郑重的躺在仁一树的手里。
　　长谷所一郎再抬起眼来，和仁一树对视了半晌。适才的融洽似在这一瞬凝固与延长了，成为僵硬的雕像。
　　没有表情，时间很长很长的移过……然后他终于看到长谷所一郎点了点头，伸出手。
　　苍老而有力的手指慢慢地放到了荷包之上，在仁一树的眼中沉淀为一片疲惫的苍凉。
　　荷包在他的手中被握紧，他收着荷包回首离开。仁一树看到他将荷包收入了怀里，在从心底蔓延而开了浓浓的空寂。
　　但那又怎么样呢？千秋……
　　知道吗？我能做的已经到了极限。
　　虽然知道……这样可能对不起你，但是很抱歉，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我除此之外，再无拯救你的办法。
　　只但愿，在这之前，我能成功。在这之后，你能原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