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离岛

作者:许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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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岛


      敌,友。

      蒋其恬仰起头,正好撞上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

      这样漆黑沉闷的夜,她的狼狈全都落在那里头,可他一点平日里的促狭气都没,只是沉定地望着她,像打定主意要和她这个污名者沆瀣一气。

      夜晚在雨水的浸润下越发深邃,蒋其恬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面前被路灯映照到的空地,上面的雨连成一片,正泛着点点涟漪。

      她刚垂下眼,身侧的人却突然站起,笔直的长腿在面前一晃而过,只听他拖长了嗓音催促说,“走了。”

      蒋其恬不情愿回家,可席却已经自顾自地迈开步子走得老远。

      等到四周寂静,黏稠的黑暗再次笼罩过来,她低头看自己脏兮兮的鞋袜,本就沾满污泥的裤腿湿淋淋地贴在小腿,像凉嗖嗖的蛇,而她不敢反抗丝毫。

      蒋其恬心里骤然涌出一股郁气。

      或许是这个夜晚过于不幸,又或是恐惧于明日的未知,她固执地坐在台阶上,势头渐弱的雨水浇在她的肩头,她仰起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心脏却像凛入寒冬,在阴暗里无声地下坠,再下坠。

      “小脏猫,蹲那发什么呆?”

      席却的吆喝声由远及近,突兀地将她暗无天日的世界撕开一道口子,蒋其恬回过神来,嘴唇嗫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还不走?”少年远远投来视线,瞧着她鹌鹑似的团在那里,忽而笑了,“怎么?等我过来抱你啊?”

      谁等——

      蒋其恬咬牙,极快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快速把裤腿全都卷起来,再没犹豫,趟过泥泞与冰冷,追上了席却悠哉悠哉的步伐。

      陈旧的校门口并列两排松柏,浓重的阴影里,席却半蹲在地上,交叉手指,向上托起手掌,然后朝身旁的蒋其恬努了努嘴。

      蒋其恬犹豫一秒,鞋底飞快地踩上少年的手心,再蹬住他的肩膀,视线变高,她把住黑色铁门上方的尖棱,把心一横,很轻快就翻跃了过去。

      等到蒋其恬站在地面平复好心跳,余光一晃,就捕捉到少年拍了拍手掌,而后拎起她落在地上的那只书包丢了过来。

      她吓得伸出手臂去接,再扭头就看到他已经朝反方向离开。

      “你不和……”心里话险些脱口而出,蒋其恬有点不自在地抬高了音量喊他:“你不走?”

      背对着她的少年不耐烦地挥舞手臂,蒋其恬握着栏杆往前凑了凑,对方步伐坚定,很明显正朝着自己教室的方向过去。

      他跑去教室干嘛?指间的书包背带勒得蒋其恬掌心发热,某个不可思议又足以令她振奋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捏着铁门钢筋的手指紧了紧,很快又偏开视线,有些慌张地抬腿转身。

      “喂,小废物。”身后突然传来带笑的吆喝,腔调悠长得让蒋其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像往常般抗议他总冠以她的各种小外号,只攥紧了校服的衣摆,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隔着一扇铁门,身后与夜融为一体的少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只听他紧接着嘱咐道,“以后出门带把伞,需要帮忙呢,就撑起来。”

      无限绵长的寂静里,蒋其恬听到自己心跳在加速,听到少年清冽的嗓音响彻耳畔,他语调上扬,直白又坚定地承诺,“我,会来。”

      剧烈的震动在胸腔回响,直到蒋其恬躺进小阁楼的被窝里,那股绵长的暖意依旧环绕着她,以至于她完全没注意到楼下餐桌上席友康和蒋夙丽的争吵。

      “这么晚才回家,你说她是不是早恋了?”

      席友康搁下筷子,日渐松弛的皮肉耷拉在脸上,被暗沉的灯泡一衬托,整个人都显出几分狰狞,“听他们班主任说,她最近跟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甩脸子,见了人也爱答不理,还老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看就是被外头小杂种带坏了!”

      他怒气翻涌,瞥过蒋夙丽唯唯诺诺的倒霉样子,心里莫名冒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手边的筷子雷霆般朝她面门飞了过去,“贱货!都是你教出来的好闺女!”

      蒋夙丽惊得直接弹起,浑身颤栗地缩在墙角,她一声不吭,直到席友康蹦起来要对她动粗,她才忍着哭腔委屈说,“肯定是那些脏心烂肺的造谣!恬恬成绩那么好,那么懂事听话——”

      “懂事?听话?”席友康被踩中痛脚,浑浊的眼死盯住眼前的女人。

      姓钱的最近来店里可勤着了,偏偏蒋其恬不是今天模考,就是明天来月经,他可以等不代表老头子有耐心,此时看着眼前涂脂抹粉的半老女人,他满腔的烦闷化成一记窝心脚,朝着她小腹踢了过去。

      女人的呜咽声里,他压低了声音警告她,“没事少在外面发骚!把人给我盯紧了,别给我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耽误我大事。”

      蒋夙丽捂着肚子瘫在地上,她知道丈夫发火的症结,六神无主地保证道,“孩子只是脸皮薄,心里没转过弯。”

      席友康不耐烦地瞪过来,蒋夙丽立刻琢磨道:“你看她也快中考了,学习压力也大!我听隔壁老冯说,他们家闺女也是脾气见长,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最近连补药都喝上了。”

      蒋夙丽弓着身体,观察着席友康的脸色不住地说着,从蒋其恬的好处说到她的身体状况,又说她们娘俩无依无靠,离了他根本活不下去,奉承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哪句话打动了对方,随着打火机咔哒一声响,乌烟瘴气里,席友康突然拉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

      她僵直着身体等着,只见丈夫沉吟片刻,俯瞰着自己说,“这么着,你给她弄几副药吃!养养气色,别总一脸晦气,看着都扫兴。”

      蒋夙丽松了口气,又倍觉为难,“那孩子现在老防着咱们,八成不肯吃药。”

      “蠢货!”厌恶从席友康的眼底溢出来,他朝着蒋夙丽唾沫乱飞,“你就不会弄点西药放她饭里?我就不信她还能把自己饿死。”

      席友康离开饭桌,好一阵,蒋夙丽才面无表情从地板上爬起。

      她靠在湿冷的墙壁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楼梯间的灯全都暗了,才腿脚僵硬地起来收好碗筷,然后摸索着楼梯回屋。路过楼梯口时,她下意识朝着阁楼的方向望了望,可惜里面被门板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次日是周五,蒋其恬托辞肚子疼请了半天假,下午她还没走进教室,就听到里面一阵阵鬼哭狼嚎,等回到了座位,她才知道那些明里暗里欺负过她的人都被家长一通棍棒拽回了家。

      据说是有人匿名举报,班主任一大早就拿着信突袭检查,结果真从那几个人的桌框里翻出不少证据。

      蒋其恬默不作声地摆出上课要用的课本,周围的视线全都聚焦过来,好奇的,疑惑的,惊恐的,还有欲言又止的,但她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

      就算被认为是自己狭私报复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因此更加孤立她又怎么样?软弱蜷缩只会让人加倍欺凌,只有坚守底线,奋力反击,她才有一线生机。

      按摩店总是晚上热闹于白天,蒋夙丽正在陪客人唠嗑,就看到蒋其恬背着双肩包走了进来。

      纯白色的身影从暮色里转进来,一瞬间美好得很不真实,她有些挪不开视线,见对方一副要待在前台不走的架势,她随手塞给客人一碟瓜子,赶紧上前拽着女儿躲到帘子后面。

      “他不在,你还待这干嘛?”

      听到这句话,蒋其恬才确认蒋夙丽其实是全然明白的,明白席友康那些肮脏的打算,也明白她看得出自己的痛苦和难安。

      店里人满为患,隔着一道布帘,过道里却静得过分,以至于蒋其恬的声音刚起来,蒋夙丽就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巴。

      “妈,”蒋其恬扯开蒋夙丽的手,两个人又往里走了几步,她加快语速说,“我没骗你!我偷偷算过店里的账,家里看着生意兴隆,其实一直都在亏损。”

      蒋夙丽不可思议地望向蒋其恬,后者一把握住她的手,“妈,我知道你攒了积蓄。不如我们走吧!我有本事,熬过这阵子,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不等蒋其恬说完,蒋夙丽就甩出一巴掌,“你要害死我!”

      蒋其恬愣怔在原地,蒋夙丽左右环顾,就好像这栋小楼无处不在一双眼睛,审视她监控她,她浑身紧绷地把蒋其恬推开,走远些掀开帘子,迈进门槛的瞬间又回头狠狠瞪了蒋其恬一眼。

      那一刻,蒋其恬清楚了,原来没有人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人,母亲有自己的打算和计较,她清醒怯懦,擅长示弱,也在为自己寻找出路,只是那条路上从来没有自己。

      她心里难以言喻的空旷,不同于大厦倾颓的狼藉,而是大雾消散露出本来面目的荒地,蒋其恬扶着栏杆的手收回,她直起腰板,重新站稳。

      周末一晃而过,就在蒋其恬以为这件事会无疾而终,席友康拎着鼻青脸肿的蒋夙丽闯进了她的阁楼。

      彼时,她在试用自己新调配的洗发水,黑色的齐肩短发正往下滴着水,中年男人盯着她,却嘱咐脚下的蒋夙丽说,“把人收拾干净,等着。”

      随着席友康的摔门声响起,蒋其恬的目光才吃力地挪回地上的女人。

      蒋夙丽一声不吭,只是强横地将她固定在书桌前,桌子上的课本被一扫而空,堆上去的是各种瓶瓶罐罐,和那面喜鹊登枝的菱花镜。

      镜子里蒋其恬像木偶一样,被蒋夙丽面无表情地摆弄着,劣质洗发水泡沫从发梢滑进眼角,眼睛被侵蚀得生疼,但她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自己来。”蒋其恬挥开蒋夙丽的手臂,她手劲变大了,反而是略显臃肿的女人因为腿脚受了伤,踉踉跄跄差点跌坐在地。

      晚上钱老头来的很早,酒足饭饱之后,心照不宣地从桌角拿了钥匙上了阁楼。

      短短十几个阶梯,他走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等到了房门口,他故意露出手腕上金灿灿的手表,然后撸了几把稀疏的头发,这才转动锁眼儿推门进去。

      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粉粉嫩嫩的装饰几乎都集中在床铺四周,蒋其恬正背对着他坐着,粉红的床单上还放着一堆洋娃娃,钱老头看到她身上披了一件薄外套,笑嘻嘻认可说,“矜持好,会害羞的才是好乖孩子。”

      钱老头手指都战栗起来,他苟着背,像一条见到鲜嫩肉块的癞皮狗,正当他要扑过去撕咬时,蒋其恬突然转过身来,看清她布料之外的皮肤,钱老头没克制住,捂着嘴落荒而逃。

      席友康还在饭桌上和蒋夙丽碰杯,忽然就听到钱老头叫骂着从楼上下来,蒋夙丽看到席友康眼神,急忙跑上阁楼,还没进门就看到蒋其恬已经晕倒在门口。

      她穿着条白色蓬蓬裙,小腿和手臂都露在外面,往日里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爬满了红色的疹子,一绺一绺像砖色的蜈蚣,脖颈脸上更是还有抓挠的痕迹,血涔涔的,她想抱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从医院醒来,蒋其恬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出院的时候,医生护士反复嘱咐着过敏源,蒋其恬目不转睛看着席友康,他一脸揪心地听着,应得比病房里任何人都更像一位慈爱笨拙的好父亲。

      等到两人到了家,蒋其恬被挡在按摩店内。

      席友康端详着她脸上红疹消退后残留下的抓挠痕迹,语气无比和蔼可亲,“都怪爸爸不细心,以后那些护肤品你别碰了,爸爸都给你买最好的。”

      蒋其恬:“我故意的。”

      席友康的笑容僵了一下,甚至因为蒋其恬过于冷漠的口气有些不适。

      良久,他俯身压迫过来,手指用力地按着蒋其恬的耳后把人往跟前推,“你在跟我宣战?”

      正巧蒋夙丽从后厨过来,蒋其恬听到他笑了起来。

      她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看到席友康毫无征兆地朝着女人走过去,他出手很快,像踢麻袋似的狠狠踹了几脚,蒋夙丽在毫无防备之际被踩踏在地,她惯性蜷缩身体护住头,但哪怕嘴唇咬出血,也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起来。”席友康轻哂。

      蒋夙丽乖觉地站起来,蒋其恬甚至看到她嘴角还带着一丝讨好的笑。

      “怎么伤的?”

      “不小心摔的。”

      “哦。”席友康扭头,略带得意地看向蒋其恬。

      蒋其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曾经想不通的一切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因为她的急于求成,蒋夙丽向席友康出卖了她,所以她提前迎来了钱老头的“看望”,而蒋夙丽之所以不站在她的阵营,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押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她或许有短暂的私心,但也仅仅是为了一时的快活,她捍卫家庭的名誉与自己的体面,远大于自己这个女儿。

      蒋其恬怒其不争,可站在蒋夙丽的角度,她所有的不幸,似乎又都源自自己。

      这个名为母亲的女人,恨她。

      “还有没有下次?”席友康温声问。

      按摩店里静悄悄的,蒋其恬从蒋夙丽脸上挪开视线,看向席友康泛黄的眼珠。

      他的眼睛很浑浊,蒋其恬原以为会从里面发现贪婪和欲望,可注视久了,她才看清里头全都是虚张声势。可就是这样的纸老虎,他只一眼,就看穿了她必然会投鼠忌器的弱小。

      蒋其恬闭上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别再打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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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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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上海
    共计12章左右,更新略慢。
    感谢喜欢,来经历一场“太阳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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