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春风化成你

　　那女子此时背对着众人，浴桶高及腰际，长发如瀑布垂下，虽然未着寸褛，却也遮得严实，下头的看众都直了眼，只差一个健步扑上去。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幔帐呼啦啦的把里面的情景遮了去，好一会儿才静下来。帐子落回原地时，露出里面亭亭立着的人，此时已穿了一身松松的白色的纱衣，朦朦胧胧如月中仙子降世。
　　花泠有一瞬的失神。若论杜家小姐的容貌，她尚可以一较高下，这位花魁的眉眼，她便只能如画皮一样千修万改，才能及其一二。
　　她长裙迤地，动一动便是柳絮轻飘，花泠捏紧了手里的红绳，心里忽然生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花魁的眼睛淡淡的扫视了一圈，最后垂下眼，花泠似乎在她神色上看见了一丝失望，但转瞬即逝。
　　堂里的人也只看得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下一刻，楼上有人向下掷了一条红绫，一头到了花魁脚下，一头扔到了楼中楼上。旁人还没看清红绫的来处，她便伸手拉住红绫一头，转过头的时候微微一笑，赤脚迈进一步，猛一拉红绫，借力而上，脚尖踏在红绫正下坠的一头，一用力，下一步就落在了二楼的红栏里，整个人如飞升的白鸢，长裙飘逸仙子模样。
　　底下层层的惊叹，坐着的人纷纷立起。花泠更是瞠目结舌，原来凡人竟都是会飞的吗。
　　落地以后，她环顾一圈，最后坐在了红栏上，赤着的双脚悬在空中。这世上美人很多，但要说全身上下都美到极致的便寥寥无几。然而她是个例外，那双脚踝纤细白皙，脚面白得如同没见过阳光，连指甲都在暗淡的灯光下泛着光。
　　这美人偏头望着下头的人，染了红胭脂的眼角挑着风情，半饷，道:“梨衣近日作了一首拙诗，但此诗只得一句，若谁接得了下一句，梨衣便与同道之友畅聊达旦。”
　　下头霎时人声鼎沸，嚷嚷着让她快说，梨西的眼里掠过一丝漠然，开口诵:“酒清花衫煮，衣累寒日逐。”
　　最简单不过的五言绝句，谈不上意境，也谈不上词藻惊艳，再好接不过。
　　果然下面立马有人接声:“温香宜软玉，年岁只春风。”
　　梨西没点头也没摇头，下头的人看不懂她什么意思，七嘴八舌的作答，她只是看着，眼里的笑有些冷。
　　一连说的七八个答案，她皆不满意，下头的人焦头烂额，有人几乎拍案而起，大骂她是故意刁难。她一概置之不理，坐在红栏上，看着下头的人的眼神分外漠然，花泠有一瞬间甚至觉得那是在看向一群贪婪无知的狼。
　　这些人嘴上骂的厉害，但芙花楼做到这么大也不是简单角色，眼见着二楼走出几个持了长棍的打手，声音便低了下去。
　　梨西眼里的漠然缓缓凝成了不屑。
　　场面正胶着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里外的温差带进了一阵清冷的夜风，大堂的人都转头望过去。
　　那人穿着青色的斗篷，腰间挂着一支竹笛，一步一步走的很慢。
　　花泠立马想到了沈安闫，他似乎特别偏爱绿色，每次都是一身绿色的衣裳。此时她站在门后，只能看清见来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不敢确定。
　　那人直走到了楼中楼下，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上头的梨西，朗声道:“窗年寒岁驻，堂得立意空。”
　　梨西望着来人，愣了一下，然后嫣然一笑，拍手道:“好句！”
　　来人微微一笑，朝她伸出双臂:“还不下来？”
　　他方才说完，梨西立刻一跃而下，下头的人惊得大叫，几乎要拥过去，梨西却稳稳的落在了那人怀里，白玉似得的手腕勾着那人的脖颈。
　　那人打横抱着梨西，转过身来，花泠看清他的面貌，心上一悸，随之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冷笑。
　　情深意重？非她不娶？好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夫婿！
　　周围此时鸦雀无声，沈安闫脸上带着有些得意的笑，手揽在梨西的膝弯上。
　　花泠把弄着手里的红绳，手松了松，扔在地上。
　　沈安闫转身之间似乎也看见了她，动作顿了一下，花泠冲他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戴上帽子掉头出了门。

　　梨西坐在高塌上，换了一身鹅黄的衣裳，头发轻轻巧巧的挽起来，像一株新开的迎春花。她坐在床沿上，双脚悬着，看着一旁的沈安闫，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安闫拿着一瓶膏药走过来:“唔，那下次我不来了。”
　　梨西哼了一声:“那可正好，妈妈巴不得我卖个好价钱。”
　　沈安闫蹲下身，用沾了膏药的绢帛给她抹脚踝上的伤口。梨西痛得嘶了一声，躲了一下。沈安闫还是给她抹了上去:“你看看你，何必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津滨没一个人不知道你的。”
　　梨西笑:“若不是他们喜欢看，你以为我愿意？”
　　“何必关心他们愿不愿意看，非要用暗丝吊得这么高，也亏得你还站得平稳。。”
　　“我不关心，妈妈关心。”
　　沈安闫一时没了话，只专心给她上药，梨西躲了几下，发现没用，索性就不动了。
　　沈安闫转头蘸药膏，知道她疼，便将手上的力道放到最轻:“你本不该在这样的地方。”
　　梨西笑得很是惑人:“这话说得，有谁是本该在这样的地方？”
　　沈安闫抹好药膏，盖上瓶盖站起来，眼睛望向她:“我坦白一下，我暗中查过了，你是官妓。可我查不到你的来历。”
　　“说到底也不过就成了官妓，是什么来历又有什么重要的？”
　　沈安闫笑了:“你倒是能言会道，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若是想出去，我可以帮你。”
　　梨西笑:“我不出去，出去了能去哪里，哪里容得下我。”
　　“以你的仪容找到好的归宿不难，你可以与人成家。”
　　梨西垂下眼:“家？”她忽然笑得明媚凄婉:”我早没了家。”
　　沈安闫问过几次，梨西对自己的身世束口如瓶，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并非寻常女子。她的脚踝处有一个红印，是长年系脚铃留下的，靖国的女子并无这样的习俗，而且，如梨西这般吹弹可破的皮肤，决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生养出来的。
　　沈安闫犹豫了一会儿，问:“我上次说的事……”
　　梨西把头上的发簪取下来，长发倾泻如瀑:“别急，容我想想。”
　　沈安闫点点头，套上了斗篷:“那你要记得好好考虑，我先走了。”
　　梨西突然问:“我还不够漂亮？”
　　沈安闫不知她什么意思，随口答道:“你看那些来看你的人，你说呢？”
　　“那你为什么不动心？”梨西的眼神突然莫名认真。
　　沈安闫也忍不住一愣:“什么意思。”
　　梨西走到窗边，推开窗往下看，下头是亮堂堂的十里香街，有来来往往的人流:“他们都喜欢我的相貌，你为何不喜欢？”
　　沈安闫沉默一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当然喜欢。可若喜欢只因相貌，我不如种一院子的花。”
　　他说完便推门离去，徒留梨西愣在原地，半饷，笑得很嘲讽:“可你们靖国人，不都是喜欢皮相的吗。”
　　她将手上的红绳取下来，狠狠的攥在手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了一笑，夜风一吹，那抹笑容便消失了。
　　花泠从芙花楼回来了好一会，此刻却站在后门发呆。
　　大约是她走时忘了掩门，府里有家丁起夜看见了，就将它锁上了。
　　她站在门口吹了快一个小时的冷风，简直欲哭无泪。此刻估摸着差不多已到丑时，离开门还有两个时辰，这一小时的冷风已经吹得她嘴唇发白，再吹这么两时辰，这杜家小姐的阳寿便可彻底尽了。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花泠突然听到了一阵儿什么声音，忽远忽近的。
　　她凝神听了听，大约听出是铃铛的声响，很多很多小铃铛，同时发出的声响。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场景，纵使她是一只妖，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近，花泠提着灯打算穿出巷子去看看，走到一半，忽然被人往后一拉，手上灯笼落了地，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一个黑影一闪，将红灯熄灭了。
　　那个黑影又闪了回来，一只手毫不客气的揽上了她的腰，花泠这边还没打算惊叫，那边已经伸出手来捂了她的嘴，靠着她的耳朵说了声:“别出声。”
　　她听出那是沈安闫的声音，挣了一下，从他怀里闪出来，靠到了另一边墙上。
　　巷子外头闪过来一阵红光，铃铛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可闻。花泠望过去，外头赫然飘着一顶挂满铃铛的轿子。轿子很大，是鲜红的颜色，四周挂满了同色的纱帐，周围有六个女童穿着红色衣裳提着灯，那红光就是那六盏灯映照着红轿子发出来的。
　　那些女童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步履完全一致，仔细一看，居然也是飘离了地面。
　　花泠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红轿子的轿帘动了动，一只白嫩的手臂伸出来，轻轻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绝色的脸来，如午夜的昙花一样清冷，但偏偏着了一身的红衣，眼尾画着红色胭脂。花泠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那女子一双眼睛分外冷，朝着花泠这边一扫，便定在了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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