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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故人
船舱内一片死寂，几乎人人心中都转过一个念头：天下武学是否已尽归蝙蝠岛的囊中，连他们这些人的独门绝技也不例外呢？而此时已无一人怀疑这少年人曾到过蝙蝠岛的事实。
丁枫脸色铁青地想要开口，却又被人抢了先机，这回是与丁喜有过冲突的那个麻脸男子。他站起身来笑道：“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这位兄弟既然得了好处，又何必过问主人货卖几家？”
他对于武功秘籍并不上心，此趟远赴海上是为了一桩与他有莫大干系的隐秘之事，于是也与王老爷子先前那般，急于出头讨好蝙蝠岛的人。
丁喜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这笑容中没有任何尖锐的成分，但那麻子不知怎的，心忽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时听着另一位青年开口了，“钱老三，你以为我们真的没有认出你么？”
那人粗嘎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突然之间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楚留香咳了一声，“若非这位朋友告诉我，你就是临城命案的凶手，我也是绝对想象不到……”
钱老三的神情终于不再僵硬，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嘶吼道：“你胡说——”
丁喜却接着说了下去，“你若不是真凶，为什么想从蝙蝠岛主的手上买下这桩秘密？若非你心虚，看到这个饵就咬，只怕连蝙蝠岛主也未必能肯定他得到的消息不假。”
他们上船之前根本不知道会遇上哪些人，然而两人话语相接却是天衣无缝，半点不让人起疑。
钱老三面如死灰，跌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丁喜微笑着环顾四下，他脸上仍是那样让人见了就心情愉快的笑容，然而在座之人却都似乎不敢与他目光交接。几乎每个人都在心中想到：这少年究竟是谁？他跟蝙蝠岛有何渊源？他又知道我多少秘密？
楚留香却在此时叹了一口气道：“我若是钱老三，就绝对不会走这一趟的，花了大价钱买了这个秘密，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曾想过从此要一生受蝙蝠岛的挟制……”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他们与蝙蝠岛的交易，大多是见不得光的，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与真实名姓示人。此前他们都曾得到蝙蝠岛主的承诺绝不泄漏交易的内情，然而眼下这少年人的言行却证明了这句承诺完全靠不住。那么这就不只是一场公平的买卖，而是终身摆脱不得的噩梦了。
有人嘶哑着声音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与此事有何干系？”他瞪着这青年，目光凌厉得仿佛利刃一般。
楚留香笑了笑，走到华山派三人前面，对着那青衣少女态度温和地微笑道：“高姑娘，一别多年可还记得在下，这位是否就是令师枯梅大师？”
高亚男的神情却有些奇怪，仿佛也和金灵芝一样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先前的爽利与明朗。她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然而低声向着那老妇说道：“师父，这位公子就是楚留香。”
她的话音虽低，但落入众人耳中却不亚于千钧之重。除了早已认出那位青年的几人外，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无比的奇怪，像是震惊、尊敬与畏惧交杂在一起。楚留香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就如同有着神奇的魔力。
惟有枯梅大师的神情没有稍改，她看着向自己行礼问候的楚留香，冷峻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诸人看在眼里，均想着这位华山掌门果然与传说中一样脾气古怪而难搞。
只是四十年未曾下山的枯梅大师为何破例，而且乔装成他人出现在蝙蝠岛迎客的船上？
他们想不明白，但已经听到楚留香说了出来：
“我方才在码头上见到枯梅大师与两位姑娘，也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身旁这位小兄弟说出金姑娘使的是华山剑法，这才想明白清风十三式既已失窃，枯梅大师必然是要下山查明此事的。”
众人也恍然，但看着枯梅大师始终毫无表情的脸，也有些人心中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剑法失窃外传是枯梅大师不能容忍的事，但这条船既是窝主的船，船上也有两人会使清风十三式，为何直到此时还不见她发难呢？
此前嘲讽王天寿的那位紫面大汉忽然站起身来，向着楚留香二人抱拳道：“我等深敬香帅高义，为世人揭穿了蝙蝠岛的阴谋，也让王……咳，奸人的毒计难以得逞，不知香帅与令友可知道蝙蝠岛主究竟是谁？”
此人恰巧知道王天寿昔日的劣迹，又知其约了那位大英雄月余后到家中做客，顿时想明白了他来蝙蝠岛的目的，偏巧王天寿想要暗算的那位大英雄是这紫面大汉的恩人，故而不由对楚留香二人心生出了感激。
他虽然问的是楚留香，但在场之人的目光却大多都投向了那位据说到过蝙蝠岛的少年。
丁喜叹道：“蝙蝠岛是海上的一座荒岛，若无领航之人，只怕在海上兜转多日也难以寻到。我去过一次后，回到家中却在反复想着，一个人拥有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知晓了这么多的武林隐秘之事，再由买卖交易聚起难以估量的财富，还有这么多江湖人物以后不得不听他驱使……只怕将来的江湖也尽在他一人的掌握之中。”
众人随着他的话语，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直至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犹自震惊不已，那位神秘的蝙蝠岛主竟有这样的野心，实在令人难以想象，然而直到此刻却已不得不信。
丁喜接着说道：“我心中既已生疑，就想再去一次蝙蝠岛，但若无对方主动联系，我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他们的人。直到今天在码头上瞧见了丁枫，疑心这条船就是开往蝙蝠岛的。却不想更让我见到了另外一个人，忽然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谁都认不出蝙蝠岛主是谁。”
在座的人中已有人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为什么？”
“那个人未必知道那次从海上归来之时，居然在机缘巧合下被我看到了。起初我也好奇，以他那样的家世，又怎会与蝙蝠岛主人交易，随后我又想起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竟在岛上没有听到过他说话的声音。他如果是受邀前去的客人，难道就没有对他志在必得的货物出手吗？除非他本就是那个岛上的人，甚至就是那位神秘的主人，所以他那时候是改变了声调，以主人的身份说话。”
有人听出了他的话语中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灵机一动问道：“为什么你会说‘没有听到过他说话的声音’，难道那岛上——”
丁喜缓缓道：“那神秘的销金窟里本就是一片黑暗，谁也看不到别的人，包括蝙蝠岛的主人。而今天我在这里见到那人时，才知道为什么蝙蝠岛是没有一点光亮的，因为主人并不需要光明，他本来就是个看不到的瞎子。”
众人惊呼了一声，已在四下打量着在座的人里有谁是瞎子。
丁喜微笑着看向一位始终神情自若的人，“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你认为我说的可有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时间内聚集到那个温柔尔雅的公子身上，怎么也看不出他居然会是一个瞎子。然而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是双目失明之人，却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事。
原随云微笑着站了起来，直到此时，他的风度仍然从容得无懈可击。他侧头望着楚留香的方向。
“久闻楚香帅的武功才智冠绝天下，今日能有交手的机会，此生无憾。”
停顿了一下，又向丁喜站立的方向望去，“阁下的武功令人叹为观止，但是像鹰爪功那样的武功，蝙蝠岛也是不屑于买卖的。”
此言一出，王天寿的老脸也涨成了紫红色。
原随云的神情很镇定，仿佛到此时也不认为自己会失败一样。他衣袍展动，如同一只蝙蝠滑翔一般，悄无声息地停在楚留香身前，就凭这轻功已是骇人听闻。
楚留香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也在等着与他交手。但是在原随云即将出手的一刹那，华山派的枯梅大师也纵身扑了过去，而高亚男腰畔的长剑也已出鞘。
“原随云不会像无花一样诈死，甚至他根本不会否认。”
“他不必否认，因为他绝对不让听到他的秘密的人活着离开。”
不论是承认失败而诈死，还是隐姓埋名做丧家之犬都不是原随云会选择的。就好比在蝙蝠岛上，纵使群豪都已先入为主地相信了楚留香的话，但只要原随云否认，连英万里的失聪前的证词也不能佐证，空口无凭下谁敢上无争山庄向原少庄主问罪？
但听到楚留香揭破秘密的人，怀疑早已深植在他们心底，不但可能成为隐患，而且这些人的存在，就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他有过的失误与挫败。
“像他那样骄傲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留下任何的污点。而他又是自视过高的人，在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全局的情况下，当然不必再编制谎言了。”
他们两人本来没有任何的实质筹码，但世上任何的证据都比不上原随云亲口承认更有说服力。而以他的性格，在对着一群即将死去的人的时候，根本不会费心去否认。
此时船虽已没有出海，但眼下的长江水道与海上紫鲸帮都在原随云的控制之下，他要让一船的人甚至是整条船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也绝非难事。
最后丁喜只问了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把握杀了我们？”
楚留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希望枯梅大师还没有告诉他，华姑娘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
众人以为枯梅大师要对付的人是蝙蝠岛主，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是对楚留香出手了，而另一边，高亚男的长剑斜削，指向的却是那紫衣少女华真真。
刹那之间，楚留香已腹背受敌、命悬一线。
在这一瞬间，他已与原随云交上了手，竟似浑然不管身后枯梅大师转瞬即至的凌厉攻势。
而在此时，那位紫衣少女翩然而至，像一朵云一样追上了枯梅大师，她的轻功竟似还在原随云之上。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她一出手就制住了枯梅大师。
高亚男的剑法修习了十几年，她虽知未必能伤到华真真，但也有自信让她不得不退避，让枯梅大师有机会脱身。然而她却没有拦住她，就在出剑的一瞬间，她的手腕被丁喜扣住了。
“制住高姑娘，但不要伤她。”这也是楚留香交待的话。
原随云是个很自信很骄傲的人，在他眼中那来历不明的少年虽似身怀绝技，但他并不相信凭自己精通各派绝学，会对付不了此人。而楚留香的名声虽在江湖中已是如日中天，但他的武功并不足以让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畏惧，枯梅大师刚好是其中一人。
枯梅大师因为华真真的出现，而不得不下山追查清风十三式一事，原随云当然早已知晓。然而枯梅大师接掌门户四十年，此时突然出现一位在华山派有着超然地位的少女，已是让她很不痛快，又怎会在传讯中就言明这少女的武功还高于她呢？在她与原随云出海之后，有的是机会谈论此事，想出法子暗中除去这个麻烦的丫头。
当枯梅大师被那少女制住后，原随云虽双目不能视物，但却仿佛对于当场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所以他也就停了手。
楚留香当然也停了下来。原随云等了片刻，冷冷道：“楚香帅还不动手杀我吗？”
楚留香静静地看着他，叹道：“我虽然揭破了你的秘密，却没有资格制裁你，更没有权利结束你的生命。”
原随云却不能忍受活着接受江湖的审判，于是他还是死了。几乎在同一时间，枯梅大师也同样自绝而死。
枯梅大师方才若不出手，天底下再无一人能指认她与蝙蝠岛勾结、监守自盗的罪行。她心中也清楚华真真的武功已在她之上，而且这位精通华山武学心法的少女，更是她在世上唯一畏惧之人。
她原本想让高亚男阻华真真一瞬，让她能够与原随云合力杀了楚留香，而那位陌生的少年与华真真武功虽高，但只要他们将余下的人尽数灭口，那两人即使逃出去，又如何能取信江湖中人？恐怕还不得不为蝙蝠岛主背上黑锅，但世事又岂能尽如所料。
她此举本就是行险，然而她却不能看着原随云独自犯险。
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情感与羁绊，这是楚留香唯一不知道的事，这一次也依然没有人给他答案。
而华真真与楚留香二人，至始自终都不曾交谈过一句话，却为何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呢？
甚至楚留香竟然可以冒那么大的风险，不顾腹背受敌的危险而全然地信任她。
只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少女的武功与才智。曾经在那没有一点光亮的蝙蝠岛上，在步步杀机之中，他们就是这样并肩携手、彼此信赖，才能够战胜了无边的黑暗，得以重返光明中的家园。
但是此时，他们还未曾相识。华真真又是为何会这么信赖这位陌生的青年？
她轻声说：“我知道他是楚留香。”
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在家时，就听过很多他的故事。”
少女的眼睛里，有着璀璨的光芒。也许世间相爱的男女本是如此的心有灵犀，只不过两个眼神的相会，就可以明了对方心中的一切。
船终于还是开了，向着蝙蝠岛的方向。
那儿还有很多无辜的可怜人，希望这一回能让她们得以重返光明下的土地。即使她们一生都难以复明，但是华真真她们的华山派却能给这些可怜的女子们一个栖身之地。
丁喜在制住高亚男后，随即拿住了想要趁乱溜走的丁枫。原本也只有他认得蝙蝠岛的路，而他想要活命，就必须要乖乖听话。
“你放心让丁枫带路？”
“他虽然很狡猾，但是他也很怕死。”
“何况他自负过了头，以为天下的女子都会为他倾倒。”
同行的是两位绝美的少女，也许丁枫已经在打着她们的主意，蝙蝠岛的财富加上华山派的声名，他说不定会成为比蝙蝠岛主更有名的人。
丁喜看着身旁的朋友，“但他不知道，华姑娘绝不是他所想象的女孩子。”
楚留香微笑了起来，“她当然不是。”
他眺望着海船渐渐消失的方向，眼神温柔得仿佛注视着情人离去一样，却又像是想起了很多让人怀念也感慨的往事。
“只有一个问题，你其实也放心不下，为什么没有亲自走这一趟？”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神秘与愉快。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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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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