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幽路

　　“我是杜瑜。”他主动朝着庄深伸出手来，“庄老师，我代表公司感谢你的到来。”
　　沉默的男人并没有回握住他的手。但微微地点了点头。
　　“今天只能是初步熟悉环境。为了向大众负责，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必须对整站的每处进行多方面定量评估。而得出的结论，也必须经过其他专家的复合以及多方的讨论。”
　　特殊的工程需要特别对待。无论公司方面有什么考量，杜瑜始终是站在“慎之又慎”的极端保守主义立场上。很显然，同样经历过那恐怖事件的庄深，也是同样的态度。
　　彼此相同的立场让杜瑜如释重负，他正准备表明自己的立场以拉近关系，却听见庄深主动问道：“他们让你来带路，你以前是这里的职工？”
　　杜瑜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庄深根本就不记得他了！
　　短暂的错愕过后，杜瑜明白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会觉得庄深一直都记得自己呢？当年的杜瑜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站台助理，一个只知道躲在蓝色制服下安静观望的胆怯者……如果庄深真会记得，那也只可能是出于失去了至亲的迁怒和怨恨。
　　但“恨”，是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回应吗？
　　心底深处某种阴暗的情绪被放到了阳光下，杜瑜偷偷地打了个寒噤。直到庄深将问题重复了第二遍，这才回过神来。
　　“是啊……”他有点敷衍地回答道，“我这就带你……”
　　话音未落，忽然间，一直东张西望的李觉就从庄深身旁窜到了他背后。
　　“鬼！有鬼！”
　　胆小的学生用手指着庄深背后，声音颤抖。
　　杜瑜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大着胆子看过去。不远处的黑暗中果然有一双白得吓人的眼睛飘在半空。
　　那不是鬼，而是一位中年流浪汉，脚步无声无息如猫一般。杜瑜原本以为他是想要乞讨些钱财，立刻伸手进兜里找零钱。谁知那流浪汉却指了指庄深脚边上的香烛袋子。
　　“这香烛和纸钱能不能留给我们一点？”
　　讨纸钱？
　　杜瑜从未遇到过这种要求，抢在庄深之前反问道：“你要拿纸钱做什么？”
　　那个流浪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左右，然后低声回答道：“烧给鬼花啊——”
　　废墟里闹鬼，这是一个既惊悚，却又并不意外的传闻。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流浪汉，宛如黑暗的信使，带来了一些超越科学与常理的诡异讯息。
　　玉桥宫地铁站封闭的入口，大约是在一年前被打开的，这之后就有流浪者陆续拎包入住，目前所谓的“常住人口”已经达到十人左右。
　　这十人里，并不是每一个都见过鬼。但见过的人中，也就只有眼下这个自称为“老徐”的流浪汉坚持住了整整一年。
　　“只要不到楼下去，一切都好办！”
　　老徐有些得意地说出了自己的生存守则。
　　按照他的说法，所谓的鬼魂只出现在发生过事故的月台。而最为常见的异状就是“打雷”。
　　地面上还是晴空万里，一丝云彩都看不见，可是地铁站内却会莫名其妙地响起滚滚雷声。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老徐说有好几次梦中醒来，都听见沉闷而宏大的声音，从身体下面的地板里不断地发出。
　　雷声……难道是地铁进站的声音？杜瑜知道这种解释最为合理，再看庄深的表情，似乎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你有没有下去过？”庄深指着通往月台的入口。
　　“以前去过，不过后来门被锁住，就再也没有了。”
　　“门是后来才锁的？”杜瑜一愣，“大概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十来个月前的事吧。”
　　老徐努力回忆，顺手问庄深讨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上一口。
　　“自打那一次从下面逃上来，我就再没敢下去看过。”
　　在杜瑜和李觉的强烈要求和一整包香烟的诱惑之下，老徐深深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提起了站台上看见的一些怪异景象。
　　夜晚的月台上有人影走动，走近却发现那只是一团黑雾。站台两侧的轨道里积着水，水中映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废弃的隧道中会发出不明来源的亮光，甚至传出虚无缥缈的喊叫声……
　　老徐的语言组织能力不佳，词汇形容也不太准确。然而想到这些怪事就发生在自己脚下，杜瑜还是觉得心底里冷气直冒。
　　“够了。”同样抽完一支烟的庄深打断了流浪汉的絮叨，“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有的只是想象和脑部病变。”
　　流浪汉愣了一阵，这才听出了他对自己的讥讽，顿时将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忽然间不知打哪儿刮来了一阵冷风，吹得祭堆上残留的火苗忽明忽。
　　这里是地下一层，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杜瑜浑身上下的寒毛一根根立正站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老徐倒吸了一口冷气，指着香灰堆怪叫道：“脚印！脚印！”
　　常年堆积在地下的香灰受潮严重，因此不至于随风飞扬。然而冷风过处，表面还是明显地改变了形状——但那和人类的脚印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脚印在哪里？杜瑜看了半天都没找到。困惑之余回头看着庄深，庄深则将目光转回到老徐身上。
　　流浪汉的表情因为惊恐而变得扭曲。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渗出，嘴唇则反复张合泽，来来回回地说着那么几个字。
　　“来了！他们上来了……”
　　“谁？”庄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在说谁？”
　　老徐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香灰堆上游移，就像是在追踪着什么常人无法看见的痕迹。数秒钟后，他的眼珠子定格在了面前的火堆上，忽然间爆发出了失控的嚎叫声。
　　空荡荡的大厅里响起杂乱的回声。李觉打着哆嗦抓住了杜瑜的胳膊，而庄深也难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叫到声嘶力竭，老徐扭动着挣脱了庄深的手，转身朝着远处跑去。
　　“喂——”
　　杜瑜想要追过去先将他稳住，然后打电话请收容所的人过来。可是才一扭头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别白费力气。”庄深摇头，“流浪是他们的选择，就算让收容所的人来带走，迟早也是会回到街头。”
　　当狼狈的逃窜声消失在台阶高处之后，诡异的冷风也渐渐停止了。大厅里一片死寂，杜瑜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他舔了舔嘴唇，犹豫地询问道：“还要继续吗？或者我再去找几个人过来。”
　　“怕了？”庄深终于看了他一眼，“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当然不！”杜瑜不假思索地否认，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又被堵了回来。
　　“那就走吧，这一层刚才我已经看过了。下面上着锁，你有钥匙，去把门打开。”
　　庄深指着台阶下方的黑暗，毫无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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