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望焉

　　不久后，嫦娥受邀至华山，参加杨莲与刘彦昌的婚礼。

　　得到百花仙子口讯的嫦娥呆立当场，玉树事件平息才没多久，谁知三妹妹竟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心下越加不安，却仍是悉心准备了礼物，私下前去华山赴宴了。

　　三圣母喜笑颜开，眉目间多了些新婚女子才有的温柔和妩媚，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旁边的刘彦昌怀抱着佳人，白皙脸庞和清秀的五官，彬彬有礼，读书人清傲风骨自然流露出来。

　　眼见这一对有情人恩爱有加，嫦娥心下一痛，原本恼怒的情绪压抑在心底。她自知此后定会生出风波来，这时却无法将劝阻的话说出口。

　　当年只为自己忧心太重，不敢与所爱之人相守，日后渐行渐远，如今竟相顾无言。莲妹妹身为华山女神，本不应陷入这般情爱中，而她却一意孤行。作为好姐妹，也只有祝福了。

　　婚礼并不排场，而是简单温馨。晚间，四公主留在屋里与杨莲谈话。她心直口快，虽知觉此事已无可逆转，仍担心不已，试图给予些许劝诫。

　　嫦娥和百花仙子则在院中说着话，百花仙子平日经历得多，虽表面圆滑世故，心里自明净如水；而嫦娥向来性格忧郁，凡事习惯考虑长远，对妹妹此事更是担忧不已。

　　“莲妹妹这次没有请她哥哥来，想是怕兄长生气。我们身为女仙，非但不好言相告，反而喝了她的喜酒，也就等于背了天庭。但姐妹一场，日后有何不测，你我自当出手护她周全。”百花仙子今晚是少有的严肃深沉。

　　嫦娥紧阖双目，身边姐妹已是一一离去，如今莲妹妹的事令她不安和难过。百花姐姐已这样说了，她当然不会退缩。

　　“那是自然。”简单一句答。

　　她向来很少许诺，而言出必行。这一步迈出去，就等于与天庭为敌。而打碎玉树的那个人，正是天条的掌门人。

　　嫦娥仿佛看到自己走到了天宫里的一座孤垣上，四面环绕着刀锋剑戟，而她却无能为力。如今她失去了圣上信任，背离了天命，放下了真情，只苦苦抓住那一份来之不易的友情，冲入冰火之渊。心底的绝望在不住挣扎嘶号，却无人听闻。

　　回到月宫，思前想后，考虑出危难时刻能出手的方案，又一个个驳倒。

　　期间二郎真君来过一次，也无要事，而那人眼底的慌乱却被她一眼望穿。两人相对无言，心里各自有事，也无以诉说。

　　这样过了半月，当四公主慌慌张张地跑来月宫求助时，嫦娥更证实了自己的第六感。杨戬早已将妹妹封印华山，如今下界已过十六载。

　　心下冷风如电，待四公主离去后，嫦娥从容迈出了冰冷的广寒宫，赴老君居所去。这一步，也正式宣告了她与杨戬的公然对立。

　　谁知情势却比想象的还要复杂，按说老君德高望重，众仙再一同求情，令玉帝当堂允准沉香在下界做一世凡人，并非不可。即便是王母一人反对，毕竟难责圣上旨意，如此对沉香来说倒真算是长久之计。之前司法天神不好违背娘娘固执，只得尽职捉拿，而如今念在血脉亲情，当然是乐意这道赦免书的。

　　不想那沉香竟被告勾结下界狐妖，取闹玉帝。圣上一怒之下，宣三界通缉沉香。而杨戬首当其冲接了捉拿外甥的大任。

　　嫦娥竭力恳求，连自己也觉得请辞微薄。话语未落，王母的冷嘲热讽就劈面而来：

　　“嫦娥，沉香究竟是三圣母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一句话噎得她甚羞恼，垂下头去再无话可说。

　　求情不力反帮了倒忙，作为故友更是懊恼不已。本也怀着希望，想去找杨戬好好谈谈，却见他更是坚定，也就打消了劝他手下留情的念头。

　　明的未成，自责冒失的同时，也更觉对不起莲儿。借机下华山探望之时，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两颊挂着点点泪痕，远不及当年粉面含笑的风姿。平日冷漠寡语的嫦娥，竟一下子流出泪来。

　　“嫦娥姐姐，我不后悔，这犯下的错只我一人承担。如果见到了沉香，你一定替我好好劝回他去，莫要受到我的连累。”

　　见她受尽苦难，却仍是坚定得近乎固执，兄妹性情倒真有些相似之处。想恨又不是，便暗下决心定要帮她到底。

　　如今杨戬已接了追拿自家外甥的旨意，难逃就里，兄妹隔阂也因华山那场变故而日渐加深。嫦娥作为一个外人，自不当参管过多，平日只刻意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要沉香有了危难，需要帮上一把，她却不会退缩。

　　在四公主的软磨硬泡下，竟然同意一齐赴净坛庙，变着法子向猪八戒求情，带沉香去找孙悟空拜师。若是放在平时，她是断不会答应这样奇怪的请求，但为着妹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变故总是在出乎人意料时发生，百花姐姐为了袒护沉香，脱离被捕险境，情急之下将玉树之事道出口来。想到莲儿新婚那天，嫦娥提到与杨戬对立之事，令她作难。因着那段旧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站出来与他为敌。百花姐姐记在心上，紧要关头以此止住杨戬，他懊恼不已，当晚将百花姐姐和一众花仙子扣押起来。

　　而后与沉香交好的小狐狸竟将宝莲灯芯偷走，沉香不顾众人劝阻赶到万窟山去寻，正遇杨戬带着梅山兄弟围截。幸有四公主及时赶到，救下沉香。她试图以月宫一事阻止杨戬出手，却当场遭到毙命。杨戬恼恨之下，打散了四公主魂魄。

　　沉香失去了一切助力，嫦娥也就更加决然地去求猪八戒，想尽一切办法令他答应寻拜孙悟空一事。猪八戒念念不忘当年天宫旧事，两人正在西湖游船上谈话，杨戬就此赶到。猪八戒逞强与杨戬大战一场，惨败之下，竟被带到真君神殿，押入天牢。

　　这一系列突发事件，都令嫦娥措手不及。当初万不该将玉树一事告知百花姐姐，如今竟弄得三界皆知。连累她和杨戬名誉事小，两位姐妹竟因此事，一个魂飞魄散，一个生死堪忧。不仅如此，天蓬元帅当年因她之故被打入凡间，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却又遭到她的牵累。

　　一人独坐净坛庙中，心乱如麻。庙里烛光明明灭灭，净坛使者上次点燃的香还未烧尽。旁屋里丁香正苦口婆心地劝说沉香，要他放下小玉，一心学艺救出母亲。偌大一座庙宇，此时竟显得如此凄清。广寒仙子自不怕没人的孤单，可明明前些天还热闹嘈杂之处，如今是这幅光景，她心里左右不是滋味。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力解救能解救的，帮故友之子早日回归救母正途。心下决定，前去真君神殿与杨戬交涉，不管他怎么说，都必须救出猪八戒。只有这样，才得一线希望。

　　她在真君神殿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心绪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一会儿想着杨戬冷冰冰的话语，一会儿被猪八戒在天牢受苦的情形搅得不安，一会儿又为四公主的死而心痛不已。正编织着求情的好话，以及抵挡被拒的言辞，转头望见门前那熟悉的身影。

　　嫦娥顿了一顿，却全无了刚才的紧张，极度的焦虑倒使得她恢复了异乎寻常的镇静。

　　很久没这样相对了，他寂寞而苍白的面容上，明眸却仍如寒星。只一望，就望穿了千年的相思。

　　“你把净坛使者怎么样了？”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冲口而出这一句。

　　“那个猪头，你就那么放在心上？”杨戬冷语中倒是含了令人意外的嘲讽。

　　嫦娥也不示弱，“猪八戒虽然长了个猪的身子，却有颗人心。”先前编的好话完全抛诸脑后，她也随着挖苦起眼前这个人来。

　　还是杨戬率先冷静下来，试图平息要吵起来的局面。他自知嫦娥此来何意，既然要谈判，揭短挖苦也说不成什么的。

　　“仙子，你还是愿意去伤害那个人么？”

　　嫦娥一触他闪动的深瞳，忽然间如鲠在喉。

　　“他在这个位子上，既不能肆意妄为，也不曾想过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有在每晚寂静的月光中，才能感受到片刻宁静。而你却断送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那片沉重的无奈和哀伤，令人窒息。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那心痛的日夜，那挣扎的绝境里。

　　“呵，如今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即使再抵挡不住那温柔，嫦娥也断不能忘了，是眼前这个人，亲手驱散了姐妹的魂魄。想想玉兔，她不会再犯一次那样的错误了。

　　杨戬晶莹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绝望和冷冽，千年过去了，她还是会这般狠，这般无情地拒绝自己的一片真心。站在漆暗的神殿门前，他眼前也忽觉一片昏暗。月光，嫦娥……明明灭灭，扭曲着表情，只有破碎的心慢慢堕入深谷。

　　怒火瞬间盈满各自的心间，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说不出的怨恨灌入头顶。平时清静少言的两人，竟在真君神殿外大干了一架。梅山兄弟和把门的卫士，见此情景纷纷退到殿内。

　　最后是嫦娥搬出佛门扛他，杨戬气恼之下冲到殿内，回想起她的话也是在理。于是命梅山老二将猪八戒放出天牢，自己却闭门不见任何人。

　　嫦娥压抑着心中不快，笑着带受伤的猪八戒回到净坛。途中两人结拜金兰，猪八戒方答应去求孙悟空拜师一事。

　　嫦娥自知已被杨戬派到下界的人盯了哨，却也顾作不知，气恼之下反而更加笑容可掬。沉香的事有了眉目，她心里的石头也算放下一半，不枉这几日劳苦奔波了。

　　次日上朝，天庭传出沉香与净坛使者已达峨眉山的消息，嫦娥自舒了口气，却在得知杨戬也随后赶到时，心又复悬起。自莲儿妹妹思凡以后，她常常这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多年沉静的心总会上上下下。

　　玉帝命太上老君施法，令整个天庭都观望沉香拜师的全过程。他自己却全无忐忑之意，一副静观好戏的神情，仿佛早已知晓此事结果。

　　嫦娥暗叫不好，果然见那孙悟空满口拒绝，被沉香的急性子一激，更是咬定绝不收徒。众仙表情各异，只有她咬着下唇暗急。

　　最后那孙杨二圣几句话不对付，竟是又在峨眉山大干一场，雷厉之势不减当年花果山一战。只是，观战的嫦娥如今心境已全然不同。

　　就在杨戬和孙悟空差点要把峨眉山掀个底儿朝上的时候，玉帝按捺不住出面和了稀泥，于是一场恶战又不了了之。众仙扫兴地咂咂嘴巴，纷纷退下议论去了。

　　下朝后，嫦娥回了月宫，正掂量着如何是好，就听闻李将军到访的消息。

　　李靖在天庭统领十万天兵，深得陛下信赖。只是他做事太过沉稳，而朝上言辞也总是谦卑恭敬。自杨戬上天为官后，他的光环更是渐渐黯淡下去。似乎在偌大天庭里，他并不去结交任何一派。可愈是这样，就愈是让人谨慎疏远。李靖不似天蓬，观其表情态度方可揣测出用意；却更不似杨戬，言行举止往往出其不意，惊心动魄。他隐藏极深，不显山不露水，却在天庭做稳了千年的位子，并非一个“愚忠”所能概括的。

　　“仙子，作为天庭臣子，当已大局为重。忠于陛下，忠于天条，义不容辞。二郎神今日所为，不言自知。若他日有变故，希望仙子也能尽一份该尽的职责。李靖作为天庭的将军，只要是忠于天庭的人，就都是以李靖之责去维护的人。”

　　李将军撇下这一番话，漠然离去。

　　随后竟有孙悟空和猪八戒赶到，早听外界传言广寒仙子与杨戬因玉树被毁一事结下仇怨，如今峨眉一战杨戬得罪了佛门，又出于袒护沉香之意，竟起了拉拢之心。

　　然而孙悟空心胸坦荡，自不知这月宫仙子却有些难言之隐。猪八戒却远不似猴子心性，前些日方同嫦娥结拜兄妹，如今怎不趁此机会一雪当年南天门旧恨。

　　嫦娥惊觉这天庭和佛门各路，早已起了扳倒杨戬之意。怎样引玉帝上朝，怎样利用玉树一事将住杨戬，怎样请上龙王，当庭对峙，竟是排密得周周全全。只要她当庭承认玉树为司法天神所毁，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仿佛不容她转悔余地。压下二郎神，就是替天行道，天经地义。

　　“容我想想，毕竟这个关乎月宫很多故事，嫦娥会亲自联络大圣和净坛使者的。”

　　师兄弟二人听她这么一说，也就不再纠缠，礼貌告辞。

　　前些日子，因各种变故，嫦娥尚冲动，曾多次与杨戬正面冲突。而峨眉之战过后，她反而平静下来。尤其是三番两次被各路拜望后，就更觉奇怪。

　　若说自己同四妹、百花姐姐竭力袒护沉香，是出于故友情谊，尚能说得通。可如今这些神仙千篇一律地将矛头指向杨戬，其用意耐人寻味。司法天神这红得发紫的职位，已成了很多神仙眼中的刺，如今他奉玉帝圣旨捉拿外甥，怎么说都十分难堪。而潜伏了多年的各路大仙，如今作为却各有计较。

　　嫦娥从来不喜参与这抱团违上之乱事，一是她实在法力有限，又势微言轻；再者她不愿被舆论冲昏头脑，只有置身事外，方能立足而不受其害。仅于感情方是她要命之处，若是为了故人，莫管错的对的，她却会赴汤蹈火。

　　而今到了三岔路口，就连孙悟空这样超脱的佛门弟子都竭力拉拢起助手来，再一味对立下去反显盲目了。

　　杨戬多日追查沉香未果，按常理测，他没有私心么？虽说他表面一副杀无可赦的模样，但以他法力智谋，再不济，怎会差劲到这个地步？况且关押百花仙子，杀害四公主，种种恶事恐他人不知，徒交把柄于人手。倚仗权威？任性而为？放在其他人身上倒可以说通，但放在杨戬身上，却很难令人信服。

　　再也抵不住内心翻涌激荡的洪流，她最终决定去真君神殿再走一遭。至少，不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做了别人的一步棋，反走错了路。

　　到了神殿门前，只见把守森严，仿佛这里刚刚发生了很大变故。虽清理过的场景干净得令人不可置信，却仍能嗅到一股血腥味道。

　　峨眉大战后，杨戬自觉力不从心，烦乱时触到从沉香手中夺回的宝莲灯，忽然意识到可以一用。只是，缺了口诀。他到华山三妹处，尽力说通她要来口诀，却惊然发现宝莲灯被夺走灯芯，已然成了废灯。

　　谁知哮天犬因办事不利被主人奚落，醉酒之下竟将杨戬扔在殿门外的空灯踢下凡间。杨戬一怒之下贬了哮天犬，吩咐梅山兄弟严兵把守，自己谁都不见。这时嫦娥就来了。

　　嫦娥不明就里，见神殿外如此情形，也犹豫起来。她只道杨戬是峨眉大战后心情大坏，因而闭门不待。可情况紧急，她从不是怕事之人，既然来此自当壮着胆子上前去。

　　梅山兄弟大愕，这个节骨眼儿上，嫦娥拜访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无聊的人，亲自前来讨问二爷的事，恐怕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于是没有多问，互递了眼神后，老二只进殿去了。

　　过了很久，殿内侍从将她带入厅堂。多年后嫦娥回想起这个情景仍觉后怕，她并没有十足把握，倘若当时杨戬真的就此派人将她扣押，她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然而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她手中仍捏着一线把握，以她对杨戬的了解，即使是此时杀得眼红的他，也自有一份顾虑和分寸。

　　或许这正是嫦娥的与众不同之处吧，那人欣赏她的，可曾有过这一念？

　　杨戬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并无想象中的怒气腾腾，只是神色间多了些许疲惫。案上的香炉，幽幽香气逐渐升起，飘散空中，更为神殿厅堂添了一份安然。这种感觉很熟悉，使原本绷紧的心弦不禁也柔和了许多。

　　杨戬倒了一碗茶让她，她却不用，也不说话。上次殿外的冲撞至今是她心头的一个阴影，嫦娥恐在这心绪不定之时说错了话，于是心不在焉地举目四顾，并不开口。

　　杨戬笑笑说着：“这个时候，你来找我，想必也不是闲来无聊吧。杨戬倒是佩服你的勇气。”

　　“你随时可以派人来将我禁闭，左右箭在弦上，大不了月宫易主。”嫦娥淡淡对答，心里却打鼓，尽量控制着语调不去颤抖。

　　杨戬哈哈大笑几声，道：“当然不会，我治的是那些没头没脑胡乱冲撞的。你还算有分寸，况且……”

　　嫦娥知他要说什么，却只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开来：“眼下佛门已插手进来，就算是玉帝和娘娘，也当顾及佛祖几分。眼下你我自是难逃责难。”

　　“看来你还是怪我抓了那头猪，触怒了盛威？想当初不该放任他袒护沉香，如今死猴子竟也来多管闲事！”

　　“呵，你不去西湖搅合那一涡混水，我犯不着跑到这鬼地方和你要人。况且玉帝派你赴峨眉，并没逼你和猴子打起来吧！”

　　“我和那孙悟空本就势不两立，他一再激我，嚣张之极，我不出面就等于天庭给佛门落了下风。”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嫦娥紧闭双目不再说下去，颤抖着手拿起茶碗，逼着自己咽下一口，苦涩难抑。平静了一会方道：“今日来找你，不是要旧情复燃，也不是要同你对峙。我有重要的事找你商量，其实孙悟空刚到广寒宫找过我去。”

　　杨戬一惊，“什么，你快道来。”

　　嫦娥于是将近来发生的事仔细说给了杨戬。

　　前几日他一直为玉树之事的败露而耿耿于怀，恨她以感情为把柄，全然不顾旧时情义。若论之前嫦娥在瑶池当众答应王母招纳侍女一事，他心里暗恼却也知无能为力。此时见嫦娥竟有如此勇气独闯神殿，告知他事情紧急，虽是仍要对立，心里不免多了一份温存和感激。

　　嫦娥的脾气和胆子他知道，但她能坦诚相告，说到底还是存了一份信任。

　　这几天他也早有准备，并无惊讶和懊恼之状。嫦娥见他较所料更是淡定许多，也就怀着更多勇气将事情说完。

　　末了杨戬笑着靠在椅背上道：“简单，你就随了众人之意，当庭指摘我，有何不可？”那笑中还揣着一份冷傲态度。

　　嫦娥一愕，自以为他是反讽之语，“我若揣了如此之心，还有必要来你这？”正欲解释。

　　杨戬开怀一笑：“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是当真要你将这事和盘托出。不但帮了我，也替你免去为难。”

　　“嫦娥不明白。”她蹙着眉尖，一如当年的认真可爱。

　　她本是准备接受杨戬的一通怒火，但没办法，玉树的事也是她自己说出去的。不管杨戬对沉香做过什么，这仍是她的愧疚。但她也相信杨戬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即使敌对立场，方可心平气和商量权宜之计，不必将事情搞得更糟。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杨戬竟是这样的反应。

　　“于私，你当庭指摘我的过错，就不必在玉帝面前作难；你一个女子家，也扛不过佛门和东海吧，若不出面站在天庭一边，谁能护得了你？”杨戬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柔情，随之又转为冷漠，“我本就不怕他们与我抗敌，若真的怕了他们，追拿外甥这事我会接么？”

　　说到这事，嫦娥不禁掏出埋在心底多日的疑问来，“但你多次追捕沉香失利，朝堂上下早就有了闲言碎语。如今又连带上玉树之事，娘娘那里如何交待。”

　　虽是关心之辞，实则是很想知道他所作所为的用意。

　　“呵，正巧借此良机公之于众，也免得娘娘整日揣测我的用意。在她眼前小心行事，实在憋屈得很。你们不也想趁机令玉帝赦免沉香？我也少了个麻烦差事了。”

　　见他答得如此利落，嫦娥觉得有些道理。可心下仍有不安，仿佛能体会杨戬用意并不在此，他有更重要的目的在，眼下自己又怎么也猜不出那是什么。

　　不过他最后那句话正合自己心意，赦免沉香。这事办成了，自己连夜的焦虑就解脱大半。能看出他也并不很想追杀那孩子，毕竟是自家骨肉呢。

　　他亲自说好的事，嫦娥又有何可说？杨戬虽心机深沉，行事引起众怒，但他言出必行，嫦娥仍是信的。

　　出了神殿，月光洒落一身。仿佛舒坦了很多，又总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覆盖在心上，说不出那是什么。杨戬啊杨戬，我虽恨你，却也服你。

　　明天的金乌，即将来临。

　　嫦娥连夜找到孙悟空，答应他第二日上朝作证。孙悟空心里有了谱儿，却见她这么晚才来，眼珠子滴溜一转，猜测她是找人商量过了。于是问：“嫦娥仙子，这事总归不干你，如今让你出堂作证，哈哈，毕竟亏待你了。你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嫦娥心下大惊，这猴子果然精灵得很。于是道：“我也没什么要求，大家都是路见不平而已。大圣已经成佛，还为了沉香的事如此奔波，嫦娥实在过意不去。”

　　孙悟空嘻嘻笑了，挠挠头上的毛。沉香那小孩他还真是没往心里去，此行主要是为了还三圣母的人情，顺带着想和杨戬玩玩，让他在自家地盘撒野，不能这么便宜他。

　　嫦娥笑靥如花：“大圣神通广大，又怀着一颗圣佛之心。只要让玉帝当众答应赦免沉香，我就是再奔忙，心里也值得了。”

　　孙悟空一向好面子，听嫦娥这么说，也不好推辞了，满口应下。左右帮了沉香也是帮三圣母，于是爽快地说：“好说！好说！不难！”

　　第二天灵霄殿上，孙悟空、猪八戒、东海龙王、嫦娥仙子都到齐了。杨戬孤零零地站在另一边接受审讯，玉帝脸色阴沉，王母神情诡异。这场景总有些似曾相识，嫦娥仍是默默站在那里，听着那一众叽里呱啦地声讨着。

　　她转头看了一眼杨戬，他也瞥向这边，仿佛并不十分慌张。若没看错的话，那人神色间倒飘着几许得意。

　　“啊？广寒宫玉树被毁？本宫怎么不知道？谁这么大胆啊！”王母故作大惊小怪，凤眼却不自主地游向杨戬那边。显然她早就猜出事情大概，此时明显是装聋作哑，故意护着他。

　　嫦娥见这两人配合倒是默契，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失意袭上心头。想到昨晚的话和此行目的，就更是坚定了信心。

　　“小仙已将此事报告给执掌天条的司法天神了。”

　　王母狠狠瞪了嫦娥一眼，脸色铁青。广寒仙子却故作不知，只凝视着杨戬，看他怎么说话。

　　孙悟空只顾着起哄，把“如来成佛前用的镜子”也搬了出来。猪八戒见势更长了威风，两人一唱一和逼着杨戬将实话招出。

　　“好，我说。”杨戬镇静地从怀中拿出那颗耳坠，望了嫦娥一眼，开始了讲述。

　　他很细致地讲了在真君神殿望月哀思的情怀，一句“反下天去，竖旗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毫不犹豫冲出口去，听得座上玉帝直发抖。

　　只记得当初莲儿没头没脑地跑到月宫说情，却不知还有这个故事，嫦娥听着那些话，不由得脸颊绯红，低下头去。

　　随着玉树破碎的光影，断情的疼痛，众人也渐渐从沉思中苏醒过来，仿佛意犹未尽。

　　“啊！好一个痴情的显圣二郎真君呐！”猴子好像很喜欢这个故事，咂咂嘴巴笑道。

　　杨戬伸手将那吊坠递与嫦娥手中，嫦娥看了他一眼，胳臂悬在半空，并不很想接过。

　　“若不信我，拿这个作抵押。”他悄声传音给她。

　　嫦娥抿嘴一笑，接过耳环藏于袖中，这算是约定？

　　玉帝气得直拍桌子，在孙悟空和猪八戒的软磨硬泡下，和王母的袒护求情下，终于勉强写了赦免书。杨戬无罪，沉香也得到赦免，但三圣母还得继续在华山接受惩罚。

　　站在一旁等着给女儿报仇雪恨的东海龙王，却被全然无视了。走出大殿时，猪八戒还不住地安慰他——王母极力袒护杨戬，让他在灵霄殿大大难堪一番，也不枉此行。龙王听了点点头，有人帮着打抱不平，也比忍气吞声强多了。

　　嫦娥故意瞪了杨戬一眼，转头下朝了。杨戬也十分配合，咬着牙狠狠挤出三个字：孙猴子！

　　孙悟空高兴得不得了，根本没看到两个人如何演戏，只活蹦乱跳地朝猪八戒炫耀着他那面破镜子。

　　送走了猪八戒，嫦娥在河边独立了一会儿。眼下沉香已得到了自由，她的责任算是尽到了一半。只是有很多事儿她还想不明白，像一块石头堵着心口。

　　我，是该信他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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