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别传

作者:漱玉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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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妇(3)


      曹成的出世,为寂寂庭院带来了无限生机,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围绕着他,所有的话题兜来兜去,也总会落在他的身上。
      有了儿子,曹寿来得更勤了,然而祖姒的美貌也依然是一份不可抗拒的诱惑,如同一朵新鲜的蓓蕾开了残花凋谢的枝头,曹寿与她,也是如胶似漆的。我庆幸,我生下了儿子,曹家的长子。偶尔看到淳于因那阴戾的脸孔上掩不住的憔悴之色时,我的心头便会浮起一团充满苦涩的胜利的畅快。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曹成每一日的神态举止,都会带给我不尽的惊喜,使我时时感受到生命的神奇,这样的惊喜和神奇,冲淡了长日的寂寞,相忘了世俗的烦忧。
      不久,祖姒也怀孕了,虽然第二的生命的来临,不似第一个那般动人心魄,然而终究是喜气洋洋,我心中虽五味杂陈,也是跟着喜气洋洋的。
      自然,作为曹家真正的女主人,我有义务去关怀祖姒和她腹中的孩子,婆婆毕竟年迈,没有那么旺盛的精力,于是,我这个刚刚生育的嫡妻,在抚育自己儿子之余,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心思都用在护佑祖姒母子身上。而我,由此从婆婆,曹寿与小姑得到了什么,更是不言而喻的。
      令我欣慰的是,祖姒出身寒微,自幼做惯粗活,身子比我妊娠之时还壮健许多,连婆婆都自信满满地道:“祖姒若生个男孩,必然是强壮如虎的。”

      事情本应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然而世事难料,祖姒分娩之时还不见异样,待生下了女儿,不过一个时辰,便拉着曹寿的手,大呼“头痛”。
      我心中疑惑,只见祖姒四肢颤抖,面色如纸,涎沫外流,我心知不好,叫了产婆来瞧,可是产婆只会接生,哪里懂得医理?又兼三更半夜,可到哪里去请太常呢?
      大汉朝中,少府专在宫中治病,太常专为官员行医,皆属朝廷官吏,并不是轻易可以请得动的。
      曹寿心中焦躁,披衣便要漏夜出门,去想办法。可是这边祖姒却拉住他不放,直嚷嚷心烦意乱,十分害怕。
      我横一横心,将曹成交给丰生照看,不顾家人反对,扑入无边的夜色中。
      听着舆轿在空寂的夜里“咯吱”“咯吱”,我的心思在迅速的翻转,一刻也不敢停下,这样的黑夜,就是汲汲于利的药铺,也不会愿意开门迎客的,二哥早因小过而丢了官,赋闲在家,大哥虽为兰台令史,与太常却说不上话。
      马续!想到这个让我中心怦然的名字,清晰的意识甚至出现了瞬间的模糊,随即一分一分将思绪抽离,回到现实。他确实是我在这个无助的暗夜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皇后亲属,炙手可热,有他出面,别说太常,就是少府,也未必请不到。
      可是,我就这样孤身一人,深夜登门么?
      有何不可,我做的是合礼合情之事,更何况,人命关天。

      多少次午夜梦回,想着有一日见了他,将会是如何心潮奔涌,故意茫茫,如今日思夜想之人就在目前,反而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平淡。
      数年不见,他的双颊瘦削了些,面上也添了些风尘之色,只有那一双眼眸,依然如昨,迷离苍茫的神采中不由叫人忆起昔年的深情如许。
      我压下心头所有破土欲出的悲喜,努力用了最平淡的口吻,向他略叙来访之意。
      在最初的飘渺迷茫之后,他逐渐平静下来,仔细地听我讲起家中之事。
      他沉吟良久,方慎重言道:“你说产妇之前身子一向康健,来瞧病的太常也从未说过此胎有何不妥么?”
      我点头道:“不错。”
      他在屋内几度徘徊,终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字一顿道:“此事人命关天,我不得不直言,我怀疑……有人下毒!”
      一听此语,我花容失色,几乎站立不住,他迟疑一下,到底过来扶住了我,我颤颤问道:“你怎知道?”
      马续屏住呼吸,泠然道:“我少时也曾习医,只因家人觉得习医没有前程,才不得已放弃,再者,你可还记宣帝之后许平君的死因么?”
      我心中一跳,当年宣帝即位后,即把他在民间所娶的结发之妻许平君立为皇后,然而大将军霍光把持朝政,欲立自己的女儿成君为后,便买通了一个进宫照顾许皇后的妇人,将附子粉掺入了皇后的药丸中,许皇后当即薨逝,而宣帝却摄于霍光的威势,不敢多问,以致被逼立了成君为后。至于宣帝多年后扫平霍氏一族,却是后话。
      一颗心在胸口突突地跳,万万想不到这跃动在史书之间的鬼魅会幽然游荡于自己身边。
      马续见我没了主意,忙劝慰道:“先不必慌乱,你带我前去看看,附子粉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害人之法,有我这点医术,一瞧便知,若是我多心最好,若真有人心如蛇喝,向产妇下毒,你离家这些时候,只怕……”
      想到曹成可能笼罩在一个杀人凶手的狰狞与阴森中,冷硬的恐惧从头顶直贯到脚心,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我猛拉马续的手臂,声音已被扭曲得变了形,:“快走,曹成还在家里。”

      马续的猜测被不幸的明证了,我们乘坐的舆轿刚刚停下,就听到祖姒房中传来哭声一片,如同秋夜里别离枝头,飘然而下的枯叶,绝望而幽冷。
      曹寿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颓然坐于床头,漠然如死,沉痛已极,一双手还握着祖姒伸出绣被的一段惨白如纸的手臂。
      对于马续的到来,他竟然丝毫不觉诧异,我心底稍慰,这样也好,过后无人处再与他解说,总比在马续面前与自己夫君假作撇清的好。
      马续看了看祖姒遗容,向我点了点头。
      我立即会意,挨坐曹寿身边,看着祖姒恬静姣好的面容,已被死神攫去了最后的温度,她还那么年轻,才不到二十岁,她的女儿,拥有一张与她一样娇媚动人的容颜,如四月新发的杜鹃,莹润鲜妍,她像曹成刚刚出生时那样柔软,却已经永远失去了母爱。
      我为曹寿拭一拭眼泪,低声言道:“祖姒撒手人寰,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我咽了一口唾沫,希望咽下升腾到喉咙的厌憎与愤怒,“有人要害她!”
      曹寿一个激凌,几乎跳将起来,眉心间攒着剧烈的惊异与惶恐,连声叫道:“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是谁,谁……谁要害她?”
      此情此地,我多说无益,淡淡望了一眼马续,沉声道:“这位马兄长颇通医术,让他来说吧。”
      马续拱拱手,慨然言道:“如夫人是中了附子之毒的症状,附子是乌头的子根。生附子有毒,泡制过的附子因为辛、甘,大热,仍旧有毒性,平常人使用,药量都要小心再小心,更是孕产妇的绝对禁忌之物,依在下看来,如夫人只怕在生产之前,吃下了数量不少的附子。”
      曹寿虽然时常遇事优柔,却心性聪敏,祖姒猝亡,已属怪异,若不是事发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只怕也早已疑心了。
      我见曹寿心思虽在转动,却茫然向我,便将在路上早已考虑妥当之计,一一行来。
      我先将闲杂人等遣了出去,又严命下人不许对婆婆小姑泄露一字半句,遂端坐于正对门户的一张胡床上,疾言厉色道:“淳于因,跪下!”
      淳于因见屋里的下人只留了她一人,本就有几分慌张,又听闻我的语气,大异往日,那嚣张无忌的脸上,顿时笼了一层阴鸷之色,如一条蜿蜒蠕动的毒蛇,“咝咝”吐着信子,无奈我是主,她是仆,只得依从跪下。
      我微微侧目,轻声道:“怎么样?是你自己说呢,还是叫我替你说。”
      淳于因作困兽犹斗,仰头昂然道:“奴婢不知夫人在说什么?”
      我的声音倏然犹似三尺寒冰,森森地透着彻骨的冷,“附子杀人,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法,随便请个人来,便能瞧得出,这屋里除了你这位贴身侍女,谁还进得了如夫人的内室,又有谁日日亲手伏侍她的饮食医药?——自然,你可以不认,若讼于官府,将家里翻天覆地地搜查起来,不怕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就不信你求购附子之时,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淳于因胆大妄为,却是个聪明人,听我此言,情知今日之事已无从抵赖,遂将脖子一梗,凛然叫道:“你既已知晓,也不必再问,要杀要刮随你吧。”
      曹寿闻言,勃然大怒,陡然从床边跳起,冲着淳于因就是清脆一掌。
      这一掌用上了十二分的力道,淳于因的半边脸颊顿时肿胀起来。
      淳于因抹一把嘴角的血丝,森森冷笑,这冷笑似檐下玲珑剔透的冰凌,有剌骨的疼痛,夹着一点悲凉的伤恸,衬得她更像暗夜独行的妖魅。
      我不忍再看,咬一咬嘴唇道:“你从小伏侍少爷,也算有点儿苦劳,今日之事,你若自己寻个了断,我可保你身后声名,说你是自愧护主不周,情愿生殉,曹家自会厚葬于你,不至叫你做个孤魂野鬼。”
      淳于因一阵狂笑,令我寒毛直竖,曹寿反而迟疑,喃喃道:“就不能……留……留她一条命吗?”
      今日之事我心意已决,遂冷下心肠,道:“你只念她从小伏侍你的情分,难道不念祖姒为你生儿育女之情,难道不念我们的女儿一出世便失了生母——她今日能对祖姒动手,若再留她,谁能保证日后我们这一双儿女的周全?”
      曹寿听我提起儿女,其心亦坚,遂对淳于因言道:“不是我对你狠心,实在是你做的事……太……”说罢,一声叹息,悄然离去。
      淳于因唇角蓄满了轻蔑,笑声里有一种隐隐的颠狂,不由人背脊生寒,幽冷的音调仿佛自地底深处传来:“你赢了,夫人,不愧为班婕妤之后,真是亘古少有的贤女啊!哈哈……”她长笑几声,“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你真的以为你跟曹寿是恩爱夫妻吗?你的夫君对你有多少恩爱你心里最清楚。”
      我大窘,马续就在旁边,淳于因却当着他的面揭开了我最隐秘的伤痕。
      我的面色大概极其难堪,因为从余光中,我看到马续正愣愣地盯着我,我振一振精神,冷冷道:“你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还有脸在这儿乱说疯话,我班昭上可对天地神明,下可对父母夫君,我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什么对不起天地良心的。”
      淳于因轻轻一笑,道:“是啊,这才是你的厉害,你可以赢过所有人,可你赢得过命吗?你心里的疮疤,是你永远说不出也道不出的,哈哈……老天可真是公平啊!你这个旷世贤女,做得有滋味吗?”
      淳于因的话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在我的心里翻滚搅动,搅得我痛入骨髓,我按着胸口,生怕一不小心,一颗血肉模糊的心会从胸腔里滚落出来。
      突然眼前一亮,银光闪过,只见淳于因拔出一把匕首,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的意识让我浑身紧缩,我为什么没想到她会想与我同归于尽?几乎在同一刻,马续飞身扑到我面前,如同当年的那件蓑衣,像一双温暖的翅膀,兜头兜脸地护住我,那样安定,那样踏实,真想在这双翅膀下,平静安然的一生一世。
      但我与马续皆是虚惊一场,淳于因的匕首,并未刺向我,而是刺向自己的胸口,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在马续的玄色朱雀纹曲裾上,开出了点点斑斑的桃花。
      淳于因自戕之后,一时还未断气,看到马续惊惶失措的徒手来救我,已是明白了八九分,她拼尽仅余的一点力,幸灾乐祸地注视着我和马续,道:“可惜,可惜,命里不该得到的,终究是得不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气若游丝,横尸当场。
      我自幼不曾见过如此惨烈血腥的场面,不由五脏六腑都要呕了出来,兼之方才马续舍身相救,才使我终于明白,这世上终究是有爱我胜过自己性命的男子。但时至今日,纵然明白又有何用呢?再深重的贞悫之心,再美好的得意相亲,皆成了如烟过往,不可追谏。
      这短短一夜,我经历了无助的惶急,重逢的况味,嫉妒的颠狂,隐秘的痛楚,濒死的恐惧,至爱的明证,百感交集,一时像定在了胡床上一般,动也动不了。
      还是马续先从震惊中剥离出来,慢慢走至我身边,黯然道:“一切皆如你所愿,就依着你原先想好的往下做吧。”
      我听马续话中有异,微微一怔,喉头一紧,带着几分沙哑之声,问道:“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续仰天长叹,道:“惠班的聪明才智,世所难及,若假以时机,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胜我这个无用的书生百倍。”
      我心痛难当,一直以来,虽与他咫尺天涯,他却是我心中永不落下的一轮明月,永不散去的一缕清风,只因有他,可以时而想想,才使我干枯无味的生活多了一点点可怜的生趣,如今,他竟也这样看我……我该用怎样的言语向他解释我生命中所有的艰辛与苦涩?
      我解释不了,是的,走到这一步,何尝是我的本意,我赢不了命运,我所能作的,只是顺天安命。顺应天命,便意味着要时时违拗自己的心,因为我是曹寿的妻子,曹成的母亲,所以,我别无选择。
      但是,马续面前,是我唯一可以软弱的地方,我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凄然言道:“兄长,我很辛苦,你可知道,我活得有多辛苦。”
      马续轻轻拂去我泫然而下的泪水,恳切言道:“我知道,我不该那样说你,惠班,你永远是我……”
      他的话被溢出喉咙的哽咽淹没,倏然转身,默默离去。
      走了,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凄凉孤清的夜,刻骨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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