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那洞口从外看，狭小逼仄，像毒蛇张口，一眼望不到头，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时，令狐大侠已冲锋上阵。
　　他刚一进去，洞外的我就听见 “哎哟”一声大叫，于是顾不得疑惑了，跟着爬进去，就见一人呈脚朝天的姿势躺在通道里，显然刚摔了个狗吃屎。
　　“……”
　　令狐大侠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拾起火把继续前进。途中果然有“未知黑洞”必备条件，比如各种打斗残迹，比如死人骨头……但在令狐大侠淡定的开路态度中，我的感想皆一一按下不表了。
　　以为要走到天亮去，前方人突然不动了，一直佝头偻腰的姿势舒展开来，他举起手中火把，亮光立即向四下射去，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师娘，我们到了。”令狐大侠道。
　　这是一座巨大的洞穴，巨大到让人以为走入了异世界，仰头，上方犹如没有星星的夜空，看四周，火把如同夜空中一轮上旬的月亮，暗淡到照射不到边界。
　　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惊叫起来：“我们这是走出华山了吗？”
　　“不，师娘，这里是思过崖，我们在思过崖的山肚子里。”
　　什么？我们一直向下走的？这让我不自觉去想，是否走入了地下的那个世界——阴曹地府，有人死在这里就是最煽动人心的证明，“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幸得一路走来，令狐大侠的一言一行十分镇定，基本不像个喝醉了的人，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每一个言行举止上，无形中得到了一种镇静力量，忽然间，我感觉到令狐大侠紧张起来。
　　“师娘，眼下你将要看到一些东西，请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害怕。”
　　听到他这话，我几乎动不了了，这深更半夜的，跟着一个不知意图的陌生男子走了大半夜，这已经是我这二十一世纪新女性极限了，现在再跳出来什么从没见过的东西，估计我就要给吓醒了。
　　吓醒不是重点，重点是醒来时间肯定是半夜，我的眼前就会不停播放最后一眼——那个把我吓着的东西，直至天亮。
　　手臂被人缠住，把我朝一个角落带，我的脚后跟立即不争气地软下来，行尸走肉地被拖走。
　　脚下坑坑洼洼，不时传来骨架被踩到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密集，我被拖到一面平坦的石壁前，令狐冲手中高举的火把将石壁上的东西照了个大亮。
　　这是…….小人画吗？
　　只见几层楼高的石壁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小人画，看上去是用金属类尖锐物体刻的，个个线条粗细一致，画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也能看出手舞足蹈得很欢快，小人们手中几乎都握有物体，看上去是各种兵器，于是我明白了，令狐大侠深更半夜拖他的师娘来看的东西，大概是一份不传世的武功秘籍，也就是脚下所踩的世界的权势攻略，灵魂人物必备，杠杠的。
　　可令狐大侠为什么让他的师娘不要生气呢？宁中则和他都是习武的人，年龄还大于他，自然阅历经验多于他，又有什么要害怕的？
　　我心中突然一震。
　　除非是他自己在生气，他自己在害怕。
　　喝了酒的人，并不是个个跟我一样，能够越喝越清醒，大部分的醉酒，是会让人们压在心底，积攒已久的暗流，浮出水面。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我试过很多次，只要在喝酒的时候放松自己，不去想任何东西，而是尽最大感受力去体会这种放松，那么有些话语，有些动作，就会在你还以为自己躺在云朵里的时候，已经滔滔不绝流泻出来，出卖了你自己。
　　很遗憾的是，大部分人喝酒的初衷，就是为了放纵自己，而不是让自己平静。
　　这就能解释令狐大侠现在的行为，他应该发现这小人画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为这小人画所困扰，醉酒之后，他压抑的困扰便浮现出来寻找答案了。
　　于是他拉了我来看。
　　是希望我给他答案吗？
　　此时我已忘了自己不是宁中则，开始思索起怎么帮他了。
　　首先，需要弄懂这小人画为什么让他生气和害怕。一般人遇见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可能理所当然视为运气，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办？我会想事出有因，有些不知道来历的东西，很可能也无法使用它，或者使用了反而给自己带来麻烦。比如A哥哪一天升我为正式摄影师了，在别人眼里这是升职，实际只有我知道，肯定是因为人都走光了，需要我收拾烂摊子，那我宁愿不要这种“好事”。
　　“这些东西对你不好吗”我指着石壁上的画。
　　令狐大侠摇头。
　　“为什么？”
　　“他们是华山派的仇家，这些全是破解华山剑法的招式。”
　　“然后呢？”
　　“太令人气闷了。”他神情变得懊恼，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徒儿最初不服，试着演练，演练过后才发现生平所学，竟被这些卑鄙无耻下三滥的招式全都找到了弱点。更不得了的，从小到大，徒儿跟师父师娘学的，还有师父师娘使用的招式，还没有他们破解的多，即便我们再将现有的华山派剑法翻几番，极可能依然给人破掉，实在叫人万念俱灰，还不如、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
　　“还不如什么都别学了，大家都散了吧。”
　　这种想法我很熟悉，熟悉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辞职。
　　一遇见工作环境不顺，辞职，其他人基本都给这样的建议。后面听多了这种话，反而打消了我的辞职之心。
　　“好。”
　　“为什么？”令狐大侠怪叫起来，那模样犹如被人捏住脖子的老母鸡，腾地一下子跳起来，跟我预料的反应一模一样。
　　“既然你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了，那人呆在这儿你心也不在，何必勉强？”
　　“我没有!华山剑法还没完！只要我们肯虚心请教这些人，学他们的招式，说不定就能反克制他们。”
　　我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上你上。”
　　他突然又脸色暗淡下来，“可是师父师娘肯定不会允许，先不说这些人是我们的敌人，光看这些招式的猥琐，师父师娘何等光明磊落，断然不会学，华山剑法还是一败涂地。”
　　真奇特，他一会儿跟我对话，一会儿又当这儿只有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好似我是他幻想出来的。
　　不过再奇特也比不上我从他嘴里听到“他师父师娘光明磊落”更奇特，众所周知，他师父是个特大号伪君子，配合着他现在的黯然神情，我简直觉得这世界的黑白都给颠倒了。
　　“你跟人动手的次数多不多？”
　　“多。”他眨眨眼，“比师父师娘多得多，敢挑战师父师娘的人，必须先过徒儿这关。”
　　真感人，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那你认为打架什么最重要？”
　　“华山派声威。”
　　我吐了口血，“少来了，你又不是古惑仔，是性命性命。打架，特别是像你这种经常打架的人，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他歪着头，认真地思考。
　　“既然保命最重要，那谁还管姿势好不好看？”进而启发他。
　　“打从徒儿自小跟在师父师娘身边学武练剑，就没见过师父师娘用过这般不堪的招式。”
　　“没用过？”我冷笑，又忍不住嘴损了，“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有时我打不过，还会跪地求饶呢。”
　　令狐大侠顿时如同打了鸡血，尖声道：“师娘也诈败佯输过？”
　　“这有什么？只要能保命，叫我从□□下钻过去都行。”
　　果然，这话太过刺激，他激动到双眼都充血了。
　　前面这些话的确是插科打诨，下面才是我想跟他说的：
　　“而且这种保命方式一般只对正人君子有用，对小人没用，你说这些人打架的方式卑鄙无耻下三滥猥琐，那好，他们不会自己走进这洞里把自己关起来吧？明显就是有比他们更卑鄙无耻下三滥猥琐的人，可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连卑鄙无耻下三滥猥琐都不能保命，更何况太要面子。”
　　但说着说着，我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作画之人生前也算是有本领的人，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小人画遗言。有本领就会有抱负，就会自命不凡，石洞是由人从外面打开，那么意味着之前这些人一直被困在这里，他们的自命不凡，他们的抱负，跟时运不济相比，微不足道就像灰烬。
　　甚至都来不及提高美术功底，把自己的绝学流传得更好看点。
　　这就像在影射我，自命清高，从来坚信付出就有回报，其实极可能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谁叫我刚好就是从小到大，所想所要从没得到实现的那种人。
　　本来只是惆怅，想到后面越来越伤感，几乎又要抹泪了，这时令狐大侠道：“师娘还没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比卑鄙无耻之徒更厉害的人是哪种人？”
　　我愣住，“我说的话重点是这个吗？”
　　他自顾自地道：“徒儿觉得是不择手段的人。”
　　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偏执，顽固……这些不是别人对我的评价吗？
　　“不不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不知不觉我的应激机制就给调动了，“他们没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思想，但人都需要有存活感，于是他们模仿别人的观点，别人的喜好，不加分辨，一味盲从，生搬硬套，当他们这一套走了狗屎运，他们就会把此当做真理，然后拿作标准去衡量与自己意见不合的人，间接给别人设障碍。他们阻碍了别人也不会自知，因为他们缺乏灵魂，这是比单身公害更难以忍受的公害。”我搬出了和人争辩时，常被嘲笑的那番言论，说完之后，我等着现场唯一的倾听者回击我。
　　但他半天不说话。
　　“你是睡着了还是没听懂？”
　　“什么是单身公害？”
　　“就是指男未娶女未嫁没人要的人，会连累亲戚朋友，就被称为单身公害，类似没有正当职业的人。”
　　“是不是全天下的男男女女，成亲前都是单身公害？”
　　“呃？算是吧……”
　　他便一副安了心的样子，“全天下都是，那就不是真的‘害’了。”
　　他这么一认为，我心底一默，不仅没觉得是他理解错误，反而有一些明白为什么平日别人说自己偏激了，我的确像比他大几十岁，看人待物视角远没有他单纯客观，可以说是：脏。
　　“师娘说的那种人，像山下那些人”
　　“哪种人？山下那些人怎么了？”
　　我那些胡说八道，他应该听不懂的。
　　“每年春耕秋收的时候，和我们在山下钱物交换的那些人，打猎的，种地的，卖些小玩意儿的……他们安贫乐居，有时候遇见事，也只敢在山下求见师父师娘帮他们裁决，这些人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三天三夜，但绝没那个能耐跑来高山之上，处心积虑设置将人困死的机关，，反倒是不择手段，以求目的达到的人，才会有这耐心，做这种真正卑鄙之事。只要行事光明磊落，山下那些人就会拥护都来不及，何须师娘时刻提防？”
　　我？话题怎么转到我在提防什么了？
　　但我的眼眶先我的认识一步湿润了，快到我来不及细想，只感觉自己听到了一直想听的话，奇怪的是，明明他没有同意我的观点，摆明着抗拒了我的洗脑，却宽慰了我。
　　我就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小虫子，在泥泞中爬着爬着，突然抬头望见一个浑身充满亮光的人，我以为自己会把他当神经病，却没料到把他当作了救星，解药。
　　他毫无防备趴伏在我腿上，他的头有意无意摩挲开我紧绷的肌肉，就像用完所有力气的野兽，枕着我的大腿鼾嗤入睡。
　　那一刹那起，洞里的光景换了一番样貌，我感觉到了宁静，一件珍贵无比的东西落在我的怀里，那是他的信任。
　　周围的空气、时间静止了，我愿意用这样的姿势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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