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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竹外桃花三两枝
一顶小轿在方府门外停下,轿中钻出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锦衣华袍,风度翩翩,只是眉宇间总有一层俗气。那俗气又不似是铜臭气,而像是一股淡淡的功利市侩。
他整了整衣襟,举手叩门。
方紫芸闻听传报急急迎出,一见那男人就笑开了花:“义父!阮贵人昨日才走,我以为你至少要十天半月才来呢!”那男人抚弄着她的头发,笑道:“我和他前脚后脚的离京,没隔多久。本来是没打算来的,又怕官家不日回去,心想还是过来看看你。你爹娘呢?”方紫芸道:“在里面呢。”
两人边说边向内走去,大门在他们身后关紧。
墙头伏着的白玉堂捅了捅身边的展昭:“喂,你认不认识他?”展昭摇头道:“从没见过。”白玉堂道:“那巧得很了,我刚好认识。”
展昭讶然转头。
“当真是薛锦谦?”公孙策揉着眉心,像是极为头痛。白玉堂道:“我绝对没有看错,肯定是他。”包拯道:“果然是他。但怎么会……”
展昭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白玉堂,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开口:“这人既是薛大人嗣子,理当是品行端方之人。”公孙策道:“不错。当年薛大人屡荐贤臣,对朝廷立功极大,余荫自然延至如今。薛大人无子,薛锦谦是他从子,继承他家产,按说该是个正人君子。可从方紫芸言语中看,又完全不像。”
关益皱眉道:“薛奎当年作为,包拯你如今还比不上。这薛锦谦承他香火,行事一向低调,我在京中几乎没听过他的事迹。”包拯道:“我也很少听到。若论提及率,他还不如薛大人那几个女儿。”公孙策道:“所以我才想问,白少侠是怎么认识他的?”
四人都看向白玉堂。白玉堂撇嘴道:“我可不知道他是薛奎嗣子。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偎红倚翠,快活得很。之后又见过几次,他也从来没提过自己身份。我见他虽然生活放荡,但行为通常规矩得很,不像庞家那几个仗势欺人,还以为就是普通富家老爷。”
展昭盯了他一眼,口中却道:“如此说来,他倒还不算如何胡作非为。但如真是他给了方紫芸那些书画……”公孙策道:“书画倒也罢了。你们想,他姐夫是什么人?一个王拱辰,一个欧阳修,都是名士。莫说书画,丝绸茶叶瓷器玉石,哪样弄不到手?”包拯道:“若说君贶和永叔,弄到那些东西自然不奇怪。但他们也不可能得到那汴城图。那图在宫中所作,内侍和宫女才可能接近。”
关益点头道:“正是。当时画完也就没管,自然有人收拾,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流出宫外去。我已想了一夜,想不出哪个宫女内侍这么大胆。”白玉堂道:“我们刚刚听见方紫芸对薛锦谦说什么阮贵人昨日才走,多半就是昨天那个宦官。”
正在这时,杨应时敲了敲门,低声道:“衙役回报,又有陌生马车入城。”公孙策扬声道:“知道了。无论车马轿船,但凡入城,务必盯紧。”杨应时答应了,自去吩咐不提。
“我不去了,要去猫你自己去。”白玉堂打了个哈欠,显然已经对于跑去跟踪每一个外来载人工具感到厌倦,“再说,既然已经看到了薛锦谦,还继续跟什么?”
展昭做了个无意义的表情,道:“那你歇会。”说着提剑出门。只几个起落,已不见人影。
关益看着他去的方向,悠悠叹了一声,道:“轻功好就是好啊。”白玉堂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不用了。”关益在他的目光中打了个冷战,“我还想多活几年。”
一阵静默,几人都不说话了。
“我在想,”包拯略有些唐突地打破了沉默,“昨晚才开始布置,今天一早就见到薛锦谦进了方府。他来得也太快了些。”公孙策道:“他知道官家不在京中,但不知道官家几时回去,所以即使有那个阮贵人,他还是自己走了这一趟——说起来这个阮贵人是什么人?”关益摇头道:“得宠的内侍里没有姓阮的,白玉堂也未看清那宦官面貌身材,不知是什么人。说不定是假姓。”包拯道:“那么薛锦谦为何走这一趟呢?总得有个目的?”公孙策道:“这大概就要再次劳烦白少侠了。”
“又是我?那猫已经回——”白玉堂跳了起来大叫,叫到一半想起来展昭不在,硬生生改了口,“我不想去方府。”
公孙策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不需要去方府。方子琪现收押在监,方家肯定有所动作。我想,薛锦谦会来县衙的。”白玉堂道:“那、那也不行。我跟他又不是完全陌生,又不是特别熟悉,这不尴不尬的我怎么去问?”
公孙策还没答话,门轻轻一响,展昭已经回来。看到几人询问的眼神,他摇头道:“没什么,谁家女儿归宁的。”公孙策哦了一声,道:“我们正说到想劳请白少侠——”
展昭似乎没注意公孙策的话,而是直接转向白玉堂问道:“我刚听到你最后一句话了,你到底怎么认识薛锦谦的?”
白玉堂一下子有些噎住的样子,面上神色转了好几次,才匆忙道:“那什么……我去问他……”说着就向门口退去,像是非常不愿意告诉展昭答案。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退到门口,闪电般纵跃而去。
关益愣愣地盯了那方向许久,又叹了一声:“轻功好就是好啊。”瞥了一眼展昭,急忙加上一句,“不用教我!”
包拯眼看白玉堂去远,叹了口气,道:“展护卫,你前日说道那事查出些头绪,与秦明虚有关,是指什么?”公孙策道:“正是。我看你和白少侠天天在一起,也不得空问。现在他自行避开,正好详细说说。”
展昭应了一声,无视了关益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属下奉命留在岳州,暗中查访滕宗谅大人。”展昭缓缓开口道,“公孙先生曾说,他因在泾州任时过用公款,才被贬至巴陵。”公孙策道:“不错,因此那天我们见到有马车在知州衙门长时间逗留,又见他们说话鬼鬼祟祟,才让你去查探。”包拯道:“官家想是担心他又挪用公款。”关益道:“我瞧他是个不知改过的,下次再贬远点。”
展昭不禁吞声一笑,道:“但是属下在岳州查访的那几天,并未查到滕大人染指公款,倒是听百姓们说了他许多好话。不久之前,范仲淹大人还为他重修岳阳楼一事撰文作记。”关益皱眉道:“有这等事?范仲淹写了什么?”展昭告了得罪,回房取来一张纸,道:“属下抄录《岳阳楼记》在此,请过目。”
关益接过那纸抖开,扫了一遍,眉心越锁越紧。看完后顺手递与包拯。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低头默读。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希文这评语很高啊。”公孙策边读边嘀咕,“……‘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大人,你看他这是在指谁?”包拯道:“不知道。不过……‘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宠辱……偕忘……”公孙策道:“‘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这……‘微斯人,吾谁与归’……这未免……”
“够了!”关益怒容满面,拍案而起,把那三人都吓了一跳,“哼,‘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好骈句!好文采!朕有什么需要他‘忧’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忧民’!简直是犯上!”
他甩着袖子在室内大步踏着,连压低声音也忘了。展昭接到公孙策眼色,早有防备,在他站起时便已掠到门口,一指将守卫的衙役点晕,又将门关上,自己守在门外。关益全未注意他的动作,只是自己大口喷着气。
“臣想希文并不是有犯上之意。”包拯小心翼翼地开口。关益“朕”字都出了口,他也就不敢再以“我”自称。关益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道:“你看清楚,他在为滕宗谅开脱!一个在泾州费了数十万钱的人,如今重修岳阳楼,焉知不是又一次大肆搜刮!什么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简直笑话!而范仲淹后面又在写些什么?忧谗畏讥!同朝官员谗过他讥过他吗?宠辱偕忘!朕辱他了吗?还‘微斯人’!天下只有他一个是清醒的不成!却将朕置于何地!”
“希文写的自然是臣子,官家怎可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包拯道,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子京为办学遭贬,心中未必没有悔过之意。重修岳阳楼是否劳民伤财,照展护卫所言,似乎也尚待商榷。况且希文一向表现如何,官家心中清楚。他忧国忧民,难道不正是臣子本分?”
“包拯,你是帮定他了是不是!”关益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公孙策看包拯脖子一梗就要再说,连忙拦住:“且住且住,这地方不可过火。容学生说一句,虽然范大人颇有为滕子京开脱之意,但他也须自重身份,不可能信口开河。当年滕子京遭贬,乃是王拱辰一力进谏……”“那又如何?”关益质问道,“王拱辰可没冤枉他!”公孙策道:“但其中或许有更多内情呢?别忘了,王拱辰正是薛锦谦的姐夫。”
此言一出,关益和包拯都安静了。过了好一阵子,包拯唤了展昭进门,问道:“你且直接说,查到和秦明虚有什么关系。”展昭道:“那几天都有马车在知州衙门前逗留。那马车正是源顺镖局送的镖,我们看到的那辆,押镖的是秦明虚本人。”
白玉堂百无聊赖地在方府附近转悠着。其实他本来没有打算来,只是对展昭脱口而出了“我去问他”四个字之后,不由自主地老是想着这句承诺,恍恍惚惚间就走到这里来了。直到看见方府大门他才回过神,赶紧缩回了脚步。他并不想回忆起方紫芸和那宦官在房中的情景。
这般不知不觉就晃悠到了较偏僻的府后,没有行人,目之所及不过是一条十分窄小的巷子。白玉堂好奇地走近,看见尽头有一扇门。照自己对方府构造的印象,这门后多半是下人居所。白玉堂对下人生活没有兴趣,眼神发空地望了那门一会,就要走开。却在这时,听见里面传来人声。
“你何时救我哥哥?”一名女子娇声问道,夹杂着轻笑,正是方紫芸。白玉堂一怔,心道:“她在下人屋里做什么?啐,理她作甚……不对,她在叫谁救方子琪?”
又听一男子声音道:“不急不急。好容易你哥哥不在,管他干什么?芸儿,你伺候我舒服了,救他出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声音白玉堂也认得,是薛锦谦。
只听方紫芸吃吃笑了一阵,道:“那不行,你得先救他出来。”薛锦谦佯怒道:“你求我办事,还要限制我?”方紫芸道:“那当然。怎么说他也是我方家独子,岂能任凭那县令折腾!”薛锦谦道:“那是你方家的,又不是我薛家的。”方紫芸沉了声音,道:“你说什么?”薛锦谦笑道:“你别生气啊。我跟你说,这次来宜春,除了看你之外,还有一件事。这事给别人我不放心,要亲自来。”方紫芸道:“什么事?”薛锦谦道:“我要找秦明虚,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总托镖送去岳州。”方紫芸奇道:“托镖去岳州怎么了?”薛锦谦道:“这你不用管。不过我说什么都还是记挂着你,怎么也要先来……啊?”
“啪”的一声,似乎是方紫芸打开了薛锦谦的手。听得方紫芸很明显地讥笑道:“你找秦明虚,可来晚了。”“来晚了?”薛锦谦一惊,“什么意思?他才又出镖?”方紫芸道:“几天前,他本来是要出镖来着,可惜被人一把火烧死了。你以为我哥哥为什么被关起来?就因为有人举证是他放的火!”
“什么!”薛锦谦大吃一惊,“我还以为是他自己行止不端到连杨应时也看不过眼……不行,我现在就去县衙要人,这事一定要问清楚。”说着就听衣物窸窣,和方紫芸一句被关门声切断的呼唤。
白玉堂在巷子里呆站了半天,又开始发愁:“他就这样冲去县衙要人,不被公孙挖苦死才怪……这场好戏可不能错过。可是猫儿见到他,又要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多麻烦……回不回去呢……哼,死猫为什么要问,就算他还记着,爷就是不想告诉他,他能把我怎么样!不管了,回去!”
他说走就走,没留神这巷子实在太过窄小,竟不小心在墙砖上磕了一下。虽没伤到,但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正巧那门打开,一个丫鬟端着马桶出来,冷不丁看见陌生人,吓得尖声一叫,马桶跌落,眼见着里面的秽物就要四溅。
白玉堂大惊失色,连声告罪也来不及说,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险险避开。那丫鬟眼前一花,已没了人影,还以为白日见鬼,吓得跑回府中,砰地关上门,连马桶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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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宋史·滕宗谅传》。滕宗谅,即滕子京,泾州任时挪用军费办学,遭王拱辰弹劾,贬至岳州。王拱辰与欧阳修为连襟,均为薛奎女婿。薛奎无子,从子为嗣,嗣子薛锦谦史无可考,纯虚构。
岳阳楼记不用我说明了吧……
另,《岳阳楼记》作于庆历九年秋,其时包拯应该还木有当上开封府尹……不过。。情节需要,54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