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

　　坐在前往大觉寺的马车中，雨化田开始整理起思路，左手拇指习惯性地摩挲起食指上的戒指。
　　若按前日风里刀告诉自己的，之前密会东厂一众人不过是阐明了现下的利害关系，提出如果皇帝驾崩，太子登基，首要任务便会是整治东西两厂，小则回收权利，大则罢免二厂。眼下西厂并无意与东厂为敌，可若东厂执意要与西厂作对，我西厂也绝不客气。以西厂现在的实力，收拾苟延残喘的东厂还不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反正前后都是死，何不与我西厂一同为自己扫出一条后来。
　　想到风里刀拿捏着架势与腔调学着自己的模样对东厂一干人等说出那些话，雨化田在心里念道：臭东西，当真是损了本督主的名声，本督主何曾跟那帮废物费过如此口舌，如今，还不是让本督主亲自出马。想归想，嘴角却扬起了一抹淡笑。
　　在沿途的酒馆小憩片刻，吃了午饭，雨化田又赶往大觉寺。
　　踏进寺门，雨化田想起自己第一次带人造访时的情景，倏地就生出了些许感慨，也是时候找人补了众位档头的空缺了。
　　穿过中庭，扬手示意随从原地待命，雨化田跨进门槛，“不成气候的东西。”一抖披风坐下，傲视着东厂众人，“本督主听说，你们密谋行刺太子，可有此事？”接过侍从奉上的茶，轻轻吹开茶叶小啜一口，凤眼始终盯着另一边大气都不敢喘的东厂诸公。
　　“你监视我们。”已补上万喻楼东厂厂公之位的江锦成咬牙切齿道。
　　雨化田挑眼看向他，“你应该谢我救你一命。”
　　江锦成硬是压下心中的不满，冷哼一声，道：“此话怎讲？”
　　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小几上，雨化田把视线投到地面上，昔日自己用内力踏碎的地砖已经被修补好，轻轻一笑又看向东厂众人，“你们以为杀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吗？”凌厉的目光扫过，最终还是停留在江锦成脸上。
　　“难道不是吗？”江锦成身边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监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你上次来说什么要我二厂联合，现在倒反悔想做好人了？你这西厂提督的话，也不过……呃……”
　　“什么时候东厂变得这般不成体统了？”慢条斯理地起身踱到那老太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捂着嘴，指间不断渗出鲜血滴到地上，雨化田眼里闪过冷光，“你家主子还在，何时轮到你这条狗来跟本督主说话了？对吗？江提督。”转身面向江锦成，眼里满是轻蔑。
　　江锦成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一挥手，“赶快带下去。”看着那人被架走，江锦成转向雨化田道：“敢问雨督主有何见教？”
　　“这话，当是我问你吧？你们想做什么？”雨化田逼视着江锦成，见他不语，继续道，“刺杀太子？然后呢？”狠戾冰冷的目光再次扫向东厂一干人等，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觉得仿佛心上有一条毒蛇，正吐着信子缓缓爬过。
　　此刻，江锦成的手已握出一手心的汗，面对雨化田造成的巨大压迫感，他竟觉得自己畏于开口了，无奈，这话总是要回的，“杀了太子，我们可以再立，傀儡皇帝，雨督主怎会不知。若连皇帝都听令于我们，何愁没有退路？”
　　雨化田闻言，缓缓眨了下眼，脸上漾出一丝笑意，“你们觉得这是万全之策？如果小皇帝日后不再听话呢？再废，再立？”
　　“这……”东厂一干人等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雨化田坐回椅中，兀自品着茶。
　　江锦成瞪了手下一眼让他们噤声，上前两步一咬牙，“那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了。”
　　雨化田端着茶杯冷哼一声，“方才的话还不够大逆不道吗？”见江锦成面如菜色，雨化田微微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雨督主若想要万全也容易，但恐怕要借您的力了。”见雨化田没有表示江锦成往下说道，“若行刺太子成功，待到皇上驾崩，我们便可趁机逼宫，到时候，这天下兴许就不姓朱了。只是……这掌兵大权在您手里，不知雨督主意下如何？”
　　雨化田执着茶杯，勾起嘴角：“好啊，江锦成，你胆子倒真是不小。怎么？想演一出王莽篡汉吗？”挑眼看向面前的人，“行刺太子，逼宫，篡位……你放肆！”重重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放，雨化田起身死死盯住江锦成。东厂众人一见他这个架势，刹那间吓得是动也不敢动，江锦成本人心下也是惊骇不已，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雨化田一抬手，“想说什么都给本督主咽回去，你之前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你们这群人死一万次了。”
　　“雨督主……”江锦成似是还想开口说什么，可一看雨化田冷峻的面容终是没能说出口。
　　冷哼一声走到门口负手而立，“一群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为人臣子不安分守己倒起了这等忤逆之心，记住，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敢轻举妄动，我西缉事厂首先就把你们办了。哼。”回身看着屋内一群畏手畏脚的鼠辈，雨化田的眼尾上挑飞扬如凤凰般不可侵犯，甩开披风踏出门，带着自己的人马出了寺院。
　　东厂一干人等在雨化田离去很久后才长长出了口气，围到江锦成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江锦成听得心烦，怒喝道：“都给我闭嘴！刚才都哑巴了，现在还说什么？”
　　“提督，那您打算怎么办？”旁边一个太监问道。
　　“哼。”江锦成坐到椅子上，“还能怎么办，老老实实呆着吧。”

　　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赶到大觉寺时还是下午时分，天倒也还亮，这不过半个时辰，天就开始阴沉起来，恐是要下雪了。望了望天，雨化田登上马车，“去灵济宫。”
　　马夫应声驾车，坐在车厢里，雨化田抚上左臂，眉头紧蹙。到底还是不能痊愈吗？白上国一战，自己从高架上坠下，虽已尽全力运起内力以保自己周全，可还是因为寸劲摔断了左臂，后来又在地下困了那些时日，耽搁了治疗的最佳时期。虽然自己一开始就自行接了骨，可似乎接的有些错位，后来出了地宫后，忍痛断骨重接，也还是留下了沉痼。方才一运内力加上天气阴湿，这左手的筋骨便开始隐隐作痛。当真是人活一世，总要在身体上留下些伤痛作为纪念。雨化田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些刻意想留住的往往留不住，偏偏是这些不想要的倒好好地留下了。
　　揉揉眉心，又想起在大觉寺时江锦成说的话，雨化田暗暗冷哼一声，阉狗一条，还想夺了这江山，即使政变成功，也不过做一朝皇帝，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感到马车停下来，雨化田收回思绪，探身出了马车。
　　进到灵济宫，对身侧的小太监道：“去卫军营把闻人修统领找来。”
　　小太监应声退下，雨化田坐到案前随手翻起公文。这到了年末，许是诸大臣都想安心过个年，加之皇帝龙体欠安，所以呈上的奏表大都是让皇帝保重龙体。但凡事难保有个例外，比如被送来的奏表中就有一份上疏道：先帝设锦衣卫及东厂以助监督百官、缉查奸佞。今皇上另设西厂，许其权越东厂十倍，而诸皇子尚年少，若日后西厂诸公暗起异心，臣恐无人可挡。特冒死呈此表，望皇上罢设西厂，以泽后人之社稷。
　　雨化田看着奏表，联想到早先王锐呈给自己的万贞儿死前留下的密函。写下这奏表的人乃是当朝浙江按察使杨承祖，官列正五品，本为刑部主事，后因其为人刚正清廉，声名远扬而被提拔。这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二人却前后双双写下了如此相似的话，自己当真就这般野心勃勃、锋芒毕露吗？雨化田兀自一笑，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万贞儿所写密函和赠与风里刀或者不如说是赠与自己的香囊，拆开来又反复看了看，最后走到火盆边，连同杨承祖的奏表一起丢进去。火势瞬间旺盛起来，跳动的火苗中还依稀可见那方绫罗上用金墨端端正正写着的九个字：
　　欲善身，辞提督，别京师。
　　想这万贞儿在世时，独占后宫，骄横残酷，不知害死多少妃子和尚未出世的皇子公主。可到最后却写出“保江山，罢西厂”这等话，到底是不忍断送了大明江山，他朱见深的江山。也难怪，她与朱见深的前尘往事又如何是外人能明了的。不过，归根结柢不过“情爱”二字。横行后宫、残害生灵是为了情；而这封密函，则成全了完整的爱。在这出戏里，他雨化田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工具，万贞儿最后能给他留下一个不知是警告还是报信的香囊，也算是有个交代吧。

　　火苗渐渐弱下去，映在雨化田眼中的光也黯淡下去，但他仍是盯着火盆有些出神，这时，耳边传来稳健的脚步声，“督主，急招属下不知所谓何事？”
　　回身，是一个青年一身戎装抱拳单膝跪在地上向自己行礼。
　　“起来。”雨化田走到青年面前，“闻人，可还记得本督主？”
　　青年起身看向雨化田一笑，“督主真会说笑，属下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雨化田也勾起嘴角，道：“你做卫军的统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还开口闭口的‘属下’。”知道闻人修是以前在自己这里干习惯了，雨化田也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个问题，“想来王锐应该也把这一年多的事都告诉你了，本督主去龙门前吩咐你的事可有落实？”
　　“自是不敢怠慢，督主什么时候想要人，我带来便是。只是……”闻人修说到后来不禁沉默。
　　雨化田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想起众位已故的档头。这也难怪，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自己后来开创西厂也把他们一直带在身边，如今物是人非，想起来确实让人伤怀。雨化田看着闻人修，接过话道：“只是什么？”
　　“只是……毕竟和督主不曾长久公事，恐怕不如故去的档头们了解督主的心思。”闻人修叹口气，慢慢解释道。
　　雨化田闻言淡淡一笑，“他们啊，也是愚钝的很，哪里知道本督主的心思。”闻人修听到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也罢，听话就好，也不能太过强求。明日便把人送来吧。”
　　“是。”提起众位档头，闻人修心里不免难过，见雨化田似是也有些感慨，更是平添伤感，“属下告退，明日午时前，属下便把人送来。”
　　点点头，雨化田示意他可以回去了，转身又开始盯着火盆出神。听着脚步声远去，雨化田想，自己跟着万贞儿那些年，别的什么不敢说，倒是真真学会了谨小慎微，自傲可绝不自负，做任何事前都要考虑周全。虽说龙门惨败确实出乎自己意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造访龙门前，自己还在灵济宫和卫军留下了亲信，以备不测。
　　火盆里的东西早已燃成灰烬，炭火也快烧没了。看着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也熄了，雨化田突然觉得有一点冷，收回目光转身向屋外走去，迈出门槛时对守在门口的小太监道：“记得把火盆添满。”
　　看到小太监忙不迭地点头应着，雨化田走出灵济宫，上车回府。

　　踏进府门，却见到本该和常小文她们呆在一起的人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支着头打瞌睡，雨化田心里不禁奇怪。走到他身边想把人叫起来，可见他睡得正香，突然就有些不忍心。盯着风里刀看了一会儿，雨化田最终只是解下披风盖到他身上，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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