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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特别小的时候,就是还没上学那会儿,爸妈都刚进医院工作,没赶上第一批集体房,我们一家三口都住在姥姥家。姥姥家是那种老式的带院子的平房,有好几间屋子,印象中是很大的。后来城建拆房子拆的轰轰烈烈,姥姥也搬了家,老房子连着街道早就面目全非,找不到踪迹了。
当时姥爷还在,身子骨很硬朗,只不过年轻时候受了点刺激,早早得了精神分裂,老了还加点老年痴呆。整个人痴痴傻傻的,行动也缓慢。好在认得人,平日里脾气也温顺,姥姥伺候起来也不算太费事。不过犯起病来就跟唐僧念经一样絮絮叨叨满院子磨圈,有一次我跳上卖汤圆的老奶奶的推车,出去转了不过几圈,回来就见他正哆哆嗦嗦拉着姥姥衣角絮叨,“小雪被妖老婆子拐走啦,小雪被妖老婆子拐走啦……”
我爸妈那时候就跟我现在一样,都是单位里的新人,起早贪黑尽心尽力的,希望给领导同事们留个好印象。严冬的时候下着大雪,两个人也是一大早爬起来,顶着满头满脸的雪渣子,骑自行车往医院赶。傍晚我站在院子里和隔壁的小丫头跳房子的时候,他俩又会一起说着笑着推着自行车叮咣叮咣地进门。
我小时候是个挺调皮捣蛋的孩子,我爸我妈跟我幼儿园老师都这么说。所以我叛逆期来的就特别早。记得我刚上学前班那会,有一次老师布置作业,晚上回家要画一幅有小房子有小树还有花花草草的水彩画,画的好的小作品可以贴在学校的布告栏里,上面还会署上小朋友的姓名和班级。
可惜我打小就对这些花哨不感兴趣,回到家把书包一扔就去院子里跳房子。姥姥在隔壁家串门子,看人家小丫头画的起劲,就赶紧迈着小脚回来瞅瞅我。谁知道一进门就见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跳的起劲。姥姥挺生气,赶着我去画画,可我实在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水彩笔不敢兴趣,就壮着胆子昂着脖子冲姥姥嚷嚷。
第一次跟长辈顶嘴的我表现的相当不赖,姥姥气得一抽一抽,最后居然掏出手绢去小厨房抹眼泪了。
年少无知的我还正为自己的“壮举”洋洋自得,怒气冲冲的姥爷就不知道从哪里杀了出来,一把扛起吓傻了的我,撂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抡起扫帚没头没脸的就打。
那是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什么叫疼。我爸妈很疼我,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也从来没见姥爷这个样子,脸色铁青,五官狰狞,仿佛完全不认得我是谁,一只粗大有力的手紧紧按住我,另一只手高高举着扫帚,一下一下狠命地抽。
我嗓子都快喊哑了,姥姥听见声音才磨着小脚慌慌张张跑出来,尖叫一声就过来拉。可姥爷那次犯病似乎根本不认得人,力气又那么大,姥姥那么矮小的个子根本拉不动,只能一边拼命拽姥爷胳膊一边呜呜地哭。
我绝望的地哭的撕心裂肺,根本没听到我爸妈回家的自行车声。只是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冲我扑过来,然后一个宽大的胸膛就紧紧伏在我背上。我一脸咸兮兮的泪水混着鼻涕,本能地蜷缩在温暖厚实的怀抱里,顿时觉得踏实又安全,身上好像也不疼了。
那是我爸一进门看到姥爷打我,二话没说就冲过来抱我,任由我姥爷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我妈一边尖叫着一边跟我姥姥一起奋力把我姥爷推到了一边。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我后背很疼。很多年之后我都还能记得那天晚上的疼痛,可能因为年纪小,对疼痛的记忆清晰又敏锐。从后背到屁股都火烧火燎的疼,趴在床上用小手一摸,背上的肉都是一道一道的鼓起来,热乎乎的,一摸还一跳一跳的。
那天我妈跟姥姥在外屋训了姥爷半天,姥爷吃了药,醒过来也吓的不行,在外屋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没敢进来看我。
我爸拿着白色的小药箱坐床边儿上给我上药。我爸的手指又干燥又暖和,拈着药棉轻轻地给我涂消毒药水,涂完药水就擦药膏。我被刺鼻的消毒药水蛰得一抽抽一抽抽的,我爸就停下来替我吹吹,好一点了接着涂。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我爸才摸摸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小雪以后不可以跟姥姥顶嘴。”
我含着眼泪点点头,那是再也不敢了。
“也不可以记恨姥爷,因为姥爷打你是为了保护姥姥。”
我撇撇嘴,我又没有说要抡扫帚打姥姥。
可我爸对我多好啊,给我上好了药,盖上了软软的小棉被,又拿着热毛巾捧起我脏兮兮的小脸把鼻涕眼泪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最后坐到书桌前,拧开台灯,翻开我的书包掏出里面的水彩笔盒子,老老实实地帮我做作业。
我看着橘黄色灯光里我爸清秀的侧影认认真真地握着水彩笔,一笔一笔的画着。我疼的哼哼唧唧,还不忘叮嘱我爸,“爸爸,老师让画的是小房子。”
“嗯,知道了。”
“还得画上小树。”
“嗯,知道了。”
“还得有花,还得有草。”我呲牙咧嘴在床上扭,
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画的好还可以写上名字班级,贴在学校布告栏里展览。”
“嗯,知道了,放心吧。”
我爸停下来转了转台灯按钮,橘黄色的灯光又暗了一层,一点都不刺眼。我爸扭头看了我一眼,好脾气的笑笑,“都记住了,你睡吧。”
第二天我扭着屁股去交作业,被老师一阵猛夸。那幅画立马被贴到学校一楼的布告栏里,在里面整整挂了一学期。
我总觉得我爸是那么的爱我,以至于他最后走的时候我都茫然得不知所措。那时候家里气氛很恶劣,我爸我妈已经断断续续吵了好久,久到我都忘了他们以前也有过好的时候,忘了他们也曾经并头骑着叮叮咣咣自行车风里雨里的上下班,忘了他们也曾经一起奋力从姥爷高举的扫帚下救出哆哆嗦嗦的我,忘了他们也曾经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傻呵呵的笑。
那个年代“小三”“二奶”之类的词汇还没有普及,但那时候的我对离婚这个词已经有清晰概念的。只要我爸一晚上不回家,我妈就抱着我一边哭一边给我科普,“小雪啊小雪,妈妈要跟爸爸离婚了……你爸爸跟野女人跑了,你爸爸他不要我们了啊……”
可我一直不相信,我那一身白袍干干净净的爸爸,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哼小曲的爸爸,怎么会跟别的女人混在一起,又怎么会因为别的女人,就不要他最最亲爱的我和妈妈。
最后一次看见我爸妈吵架就是我爸掂着箱子准备走的时候。两个人僵持了好久,最后都静下来了,筋疲力尽了似的站在客厅里,喘着粗气无言地望着对方。
我妈终于颓唐地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爸就转身走到一直特别默默的我跟前,俯下身子摸摸我的脸,声音沙哑地说,“小雪,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那天我爸和平日里没什么不一样,依旧修长清秀,玉树临风。只不过下巴上隐隐透出的青色让他看起来苍老了些,眼圈微微泛着的红晕也让他看起来有丝软弱。
直到我爸轻声关上大门,我妈才跟回魂一样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刺眼,透过窗子照在我身上,晃得我睁不开眼,只觉得眼睛里辣辣的,泪水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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