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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西厢
夜半更声敲过后,家族里的女人都带着孩子先睡了。沈江月也几乎睡过去,朦胧间阮琴忽然响起,戏台上的灯光忽然暗了暗,继而又亮了。转瞬间,布景变成了春意深沉时的秋千院落,紫藤花垂在墙头,一轮明月露出墙角。孤独的小生站在中央,满面笑意道:“红娘之言,深有意趣。天色晚也,月儿,你早些出来么!”
沈江月愣了半晌,这是哪出?
小生自顾自说了一番话后,丫头带着小姐盈盈走上台。那丫头兴冲冲地拉着小姐:“小姐,烧香去来,好明月也呵!”小姐抬头望天:“事已无成,烧香何济!月儿,你团圆呵,咱却怎生?”
这莫不是……西厢?
沈江月忍不住向父亲望去,难怪了,一定要等女人孩子都回去睡了才肯拿出来的戏码。想起自己小时候偷读西厢还被毒打一顿,一时哭笑不得。
花旦甩开水袖,蛾眉半敛:“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夫人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做了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
声音甫一发出就引来阵阵惊叹,沈江月则是又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觉得这歌声如此熟悉。一旁安国公用杯盖抹去茶末,侧头笑问身边的北泰王:“这孩子如何?”
北泰王良久回神,只见手中茶碗倾斜,袖口湿了大半。他摇摇头苦笑道:“居然失态至此。”
“这世上让您失态的能有几人?”安国公含笑问。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流云之后就再如无此妙韵了。”北泰王击节赞叹,“可是,这样的人物我怎么不知道?”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沈度维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今天是这个孩子初次登台。”
北泰王哑然失声,再看向戏台的神色起了些微的变化,愣愣地问:“他叫什么?”
安国公回头看了看沈江月。
沈江月低头答道:“清歌。”
清歌扮演的崔莺莺正被红娘引着向前,丫头俏生生地问:“姐姐,你看月阑,明日敢有风也?”
崔莺莺低首回眸,水袖半遮,幽怨的目光水也似的划过台下。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沈江月觉得清歌看到他时顿了一下,他错开目光不敢去看。
清泠泠的嗓音飘来:“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一字一句都针一般刺进心底。他是在对我说吗?沈江月忽然跳出这样古怪的念头
人们又喝了几个彩,再看时,只见花旦颤颤巍巍地抖着水袖:“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珮玎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
一连串的问句,一声一声地教沈江月忆起这一折的内容,是了,偏偏是这一折,不是私会,不是拷红,是崔莺莺夜听琴!
为什么恰恰是听琴呢?沈江月看着清歌。
崔莺莺隔墙听琴,一时急一时缓一时蹙眉一时欢喜,心弦仿佛伴着琴弦起伏,都颤抖着在张生的指下鸣响。
你知道我也曾在这样的夜晚听琴吗?我不知道弹奏的人是谁,但那不似人间的声调将我带到了你的窗前。初见你时就知道你是特别的,可直至听到那首《小重山》我才明白你打动我的到底是什么。你那一句无心的呢喃“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让我怎能不动容。
花旦抖抖水袖,无限风情地唱道:“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
沈江月忽然感到一道目光直直投向自己,愕然抬头间,清歌正看着这边,一字一句地吐出“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我以为我的意思,至少你会懂。
心里蓦的一痛,沈江月拿着盖碗的手忍不住颤抖。他知道没办法了,压抑了这许多天的情绪忽然像洪水一样涌出灌满他的胸口,后悔和愧疚浩浩荡荡地涤荡着他的脑海,还有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某种在意。
当潘文良问他:“难不成,你对他动了真情?”时,他习惯地回答“怎么可能。”可那时他心底难道也没有对自己的质疑?
这不是真情吧?只是不忍之心。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告诉自己。你与他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哪里管得了他的未来。
但是为什么他会那么在意他,看不得他伤心,看不得他落泪,看不得他逞强,就台上一个飘忽的眼神也引得他心神不稳,质疑起自己的本意来。
这厢正想着,那厢已唱完了,立定台中施施然施礼,又博了个满堂彩,只见他浅浅一笑,就算谢过了。
压轴一过,就剩一个收尾。安国公笑笑,向身旁的人道:“这可不是紫芸?”
北泰王直了直身板,微眯了眼细瞧起来。以紫芸的身价,压轴却叫别人唱了,颇有些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意思。
安国公回头看了沈江月一眼,沈江月点点头,离座走向后台。是时候准备一下了。
清歌才把一身行头取下来,端坐在镜台前卸妆。檀红帮着把清水抬了过去,一回头看到他,正要喊“沈公子”,沈江月却在唇上比了一下,叫她噤声。不料清歌从铜镜中看到他进来,头也不回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说着自顾自洗脸,也不管沈江月做什么了。
沈江月依言坐下,一言不发地看他卸妆。
檀红是耐不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却也不见沈江月说话的意思。于是埋怨起清歌:“好歹说一两句话呀!”清歌也完全不理会她。
气闷得檀红跺跺脚出去了。
清歌依然慢条斯理地整着妆容,好一会儿才说:“怎么还劳您亲自来接人?”
沈江月隔了一会道:“别人我不放心。”
清歌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不放心什么?难不成害怕我携带利器,伤了令尊?”
“不是,”沈江月低下头,“是怕别人怠慢你。”
清歌有那么一瞬的愣住,继而冷笑了一声:“是怕别人知道了,声名不好吧?”
沈江月叹息一声,带着洗好脸的清歌出了戏楼往一处别院走。
“是这里了。”
清歌看了一眼房楹上题的“集芳舍”,点了点头:“甚好。”
“如此,我便走了。”沈江月觉得许多话如鲠在喉,可都被那“甚好”两字挡了回来,不知从何说起。在走出房门的一瞬,他忽然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宁静得仿佛月下的湖泊。
“我原本以为可以相信你的……”
“……相信你与别人不同。”
没有苛责、也没有埋怨,淡淡的,好像对自己说。
沈江月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了,他提了一口气,勉强平静地说:“你说的对,我没有什么与那些人不同。风月场里,没有谁值得你真心相对!”
清歌微不可闻地笑了笑:“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真心的话了吧?”
“如此,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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