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心

　　不知道是不是穿过这条地下道的次数实在是太多的缘故，在阿土的带领下，唐宁竟然不到三分钟就成功离开了人声嘈杂的车站。
　　初冬的宿州空气里带着沁凉的寒意，就连呼吸也能带出茫茫白气来。阿土迎风站在天桥下朝着过往的出租车招手，车刚一停下，唐宁顾不得多说什么就惶急的钻了进去。
　　“双面火锅城。”阿土操着一口流利的西北方言向司机报出目的的，进到开着空调的车里，唐宁总算缓过来一些，随口就问了句：“大老远的跑到西北来吃火锅？”

　　火锅对出生在江南小镇的唐宁而言并不陌生，只是吃火锅多半在南方比较流行，却没听说西北城市里的特色小吃是火锅的。
　　阿土神秘莫测的笑了笑：“放心吧，小宁子，跟着姐姐有肉吃就对了。”
　　既然阿土特地要卖个官子，唐宁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在火车上吃过套餐，现在他也不太饿。有阿土这个地地道道的宿州人引路，唐宁实在没必要多考虑什么。
　　北方的城市，即便是周末的下午路上行人也都匆匆忙忙的，不过路况倒是没有南方那么拥挤，唐宁慵懒的斜靠在车窗上，细密的碎雪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原来即便是雪，北方和南方的也截然不同。

　　看着车厢里兴奋莫名的阿土，唐宁忽然有些想家，想自家院子里蜿蜒的葡萄藤，想起江南小镇上湿润的春雨，还有那个久久驻留在心尖上，一不小心想起便会刺得人生疼的漂亮孩子。
　　“到了，发什么愣呢？”
　　近在咫尺的声音震动着鼓膜，唐宁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歉意的对着阿土笑了笑，忙不迭下了车。一抬头，却意外看到排列整齐的钢管横亘在视线里，脚手架上还有不少工人在忙碌着，正巧赶上了火锅城装修。阿土扫了一眼钢管上男人的裤腿，垂着眼默默推开玻璃转门走了进去。
　　唐宁一跟进去就看到阿土手足无措的立在大厅的中央，面上的神情十分悲戚，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唐宁有些错愕，却还是极快的走到她身边，将脖子上的围巾包在阿土脸上：“先去里面找个位置，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显然，近距离的看到唐宁的脸让阿土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她勉强在脸上扯出个笑容，然后跌跌撞撞往后排的桌子走了过去。

　　明明这个娇小的背影刚刚在出站口才看过的，此时再看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楚来。下午四点，典型的空档时间，不过即便是这个时间段，领号也需要排队了，生意之火爆可见一斑。对北方的火锅要吃什么，唐宁心里全然没底，只得拿了号牌去和阿土会合。
　　“哟，唐宁你小子私藏很丰富啊，随意拿来给怪阿姨包脸的围巾都是卡宾的啊。”唐宁顿了顿没接话，细细观察阿土神色，见她确实平静下来才小心翼翼的岔开了话题：“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在北方要怎么吃火锅。”

　　听到火锅这个词，阿土神色一僵，又很快回复了过来，从唐宁手里抽走号牌，利落的在背面的便签纸上写了些什么，只是神色淡漠就好像在医院里填写住院通知单一样，很快就有举着托盘的服务生来把号牌收走了。
　　在嘈杂的火锅城里，阿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不太真切，唐宁正要开口询问她刚才说了什么，就看到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阿土脸上滚落下来，此情此景之下，唐宁顿觉得十分尴尬，就连前来布菜的服务生也一脸鄙视的看着他。
　　架好汤底当然是要点火，可唐宁弯下身子用力旋了数次，不知道是不是太冷的缘故，煤气罐的阀门依旧纹丝不动，一时间唐宁心里升腾起深深的挫败感来，不仅仅没办法安慰伤心的朋友，就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正当唐宁纠结着要不要叫人的时候，一个热情的声音穿了进来：“不过是打不开气阀，多大点事，还值得哭鼻子么？”

　　陌生男子一边大大咧咧的说话，人已经蹲到案几下面，唐宁只觉得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扑面而来，将心里郁积的那点不快都吹得烟消云散了。待到站起身来，唐宁再次细细端详陌生男子的脸，脑中却意外蹦出一个词来——青涩，没错就是青涩，陌生男子面部线条刚毅，下巴的轮廓也比一般人显得锐利些，却又察觉不到半分成熟男人的沉稳，唐宁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向男子道谢，男子却并未回应他，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两手插在裤兜里返回了自己的桌子。
　　这一番打岔，阿土的情绪明显缓和了不少，一古脑儿的把盘子里的涮羊肉都倒进了汤底里：“以前这里是不需要领号的，不管什么时候来，只需要随意找个位置一坐就有店员会上前询问，其实北方的火锅和南方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北方人更嗜肉，只要是吃火锅，那一定是无肉不欢的。”
　　身为心理咨询师唐宁很明白，阿土此时不过是需要是一个发泄的出口，并不在乎那个倾听者是谁，于是他安静的没有插话。

　　“十年前的宿州不过是个交通闭塞的西北小城，在我印象里爸爸总是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朝我微笑，可笑着笑着那些热气就冻结在爸爸脸上，每每回家爸爸的鞋都是完全湿透的，在高处呼啸的寒风里单单是站着就很吃力，何况还是一刻不停的工作十几个小时。那时候我们全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到这样的火锅城里痛痛快快的吃上一顿。”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到省城去读大学，奖学金、保送研究生，从来土云珍都是没有时间的，也就是那时候因为生活不规律我才得了胃病，可那个全家吃火锅的梦想却早已经不知道遗落在哪里了。”说到这里，唐宁已经大概能预测出这个故事的结局，阿土已经从刚开始的细细哽咽到泣不成声，眼泪不要钱一样，肆无忌惮的落在桌上，甚至是翻滚沸腾的火锅里。

　　唐宁起身绕过座椅，用手轻轻拍着阿土瘦弱的脊背，现在的阿土哪里还有半分病区主任的气势，唐宁垂着眉眼，伸手把阿土的头放在自己肩上：“阿土，即便是再平凡的人也得有一两个故事，就比如你眼前的这条围巾，它是陪伴了我九年的男人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也许很多事我们都要等到错过了才会明白，但只要是明白了，那么我们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就还在不是么？”
　　阿土怔怔看着那条洗得已经有些掉色的围巾发了会呆，火锅里的羊肉和白菜早已经被煮烂得分辨不出差别，因为长时间的哭泣阿土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可正是这份嘶哑让她的声音凭空多出些许穿透力来：“我保研回来的时候，双亲已经撒手人寰了，而我把这份愧疚和悲痛全部转移到小我六岁的弟弟身上，最后我绝望的发现，我爱上了他……”

　　阿土最后的声音淹没在吵杂的人流里，几不可闻，却又带着难以回避的沉重。关于至亲之间的遗传性/性吸引（GSA），唐宁是隐约有些印象的，因为种种原因长期分开生活，重新相聚之后这种吸引往往会更强烈，尤其是在姐弟之间。唐宁静静坐在沸腾的火锅旁，心里一片冰凉，世界之大，有些人却注定没有归所，不管是阿土，抑或是自己……

　　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阿土总算是缓过劲来，面色僵硬的从唐宁肩上把脑袋移开，颇有歉意的对着唐宁尴尬的笑了笑：“没想到一个火锅吃了这么久，肚子还是空的。”
　　“吃倒好说，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应付过去，不过阿土，住的地方你安排好了么？”眼见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唐宁显然更关心的还是睡觉的问题，毕竟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去宾馆开房，难免引起些不必要的尴尬和误会。

　　“没事，我们住在我弟弟那去，他现在房子很大。”
　　没想到绕了一圈又回到这个敏感的话题上，深深的挫败感再度涌了上来，唐宁深深的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临床咨询师而只是一个口无遮拦的莽撞少年。话说到这，似乎他们再也没有呆在火锅店的必要，阿土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宿州虽地处西北，近些年也因为国家政策的变化发展很快，阿土步幅不大，走的倒是很快，唐宁缀在她身后半米的距离，视线漫无目的在无论哪个城市都大同小异的夜景之间游移着。雪一直没停，他们手边又没带伞，即便只是米粒大小的雪粒打在脸上也咯的生疼。

　　“唐宁快点，难得我弟弟请客，我们去吃烤全羊吧。”阿土站在背光处的暗影里，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唐宁觉得夜空里的雪似乎又更大了些。
　　原来所谓的烤全羊并非唐宁之前想象的那样有如何惊人的分量，就像是路边小摊的烧烤一样，正宗的烤全羊多半都是现场烤制的。
　　　被放置在铁架上的还未成年的乳羊，铁架的底部铺满了烧红的白炭，烤羊的师傅手持一个简易的长柄钳子熟练的翻动着。不一会儿，烤肉的香味就随着四处涂抹的黄油散发出来，色泽诱人。
　　羊胚刚一下架阿土就毫不客气的用刀切下整个大腿来放到唐宁身前的盘子里：“阿土虽然知道是你弟弟，于情于理也要介绍下才是啊。”唐宁一进门就注意到了阿土左边垂首端坐的女人，小巧矜持，姿容精致是个典型的南方女人，也是阿土弟弟的未婚妻。
　　相互寒暄过后，唐宁才知道原来阿土这次回到宿州竟是要参加弟弟的订婚宴，怪不得之前在火锅店里她会如此的失态。唐宁突然很不合时宜的好奇起来，阿土和她弟弟到底做/爱了没有？不过很快这个带着微妙恶趣味的好奇心就被眼前食物的香气打败了。

　　时间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晚上八点，唐宁和阿土都饿了。席间除了刀叉切割羊肉的声音，几乎没什么交谈，吃完饭阿土推说很累了，她弟弟便发动自己的商务车带他们回家。唐宁和阿土弟弟的未婚妻一起坐在后排，唐宁自然是没办法开口说话，却意外听到阿土他们在前排的交谈声：“姐姐，这是你男朋友么？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比自己小的男人。”
　　听到这句，唐宁只觉得车厢里一片黑暗，刺得他心脏阵阵抽痛。反倒是阿土云淡风轻的回了句：“不是男朋友，只是关系要好的同事，最近他遇到些烦心事，我带他一起来散散心。”

　　次日，阿土的弟弟蒋言的订婚宴如期举行，唐宁这才得知阿土是随母亲姓的。
　　蒋言订婚的宴席上，除了阿土，唐宁一个也不认识，没人可以搭话，他只好到酒店的阳台透气，却没曾想那里原本就站着一个人，竟是之前在火锅店里帮他旋开气阀的男人，这次男人爽朗的说出自己的名字——肖俊。
　　互通姓名之后，情况就完全朝着唐宁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肖俊不仅自来熟的向唐宁抱怨代替姐姐来参加订婚宴的不满，还筛糠倒豆一般一股脑儿的说出自己的职业、甚至是兴趣爱好来。
　　不得不说，对唐宁而言这样随便的人很难让他产生好感，不管是毫无章法的抱怨也好，还是莫名其妙的自我暴露也罢都是唐宁不能理解的，他错愕的仿佛和肖俊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肖俊的嘴唇以极快的速度开开合合。
　　不过意外的是，一向喜欢安静的唐宁此刻却并不觉得烦躁，甚至隐隐还有些感激在这样敏感的时候遇到了这么一个开朗的家伙，一直落个不停的雪似乎也忍受不了肖俊的聒噪躲回了云层中，唐宁微笑的看着夜空，暗暗期待，也许明天能有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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