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踏弦

　　难怪有这般傲世的气度，我要是有狼子野心，估计也是这般眼神和不屑。
　　那秦钰突地眼前一亮，兴冲冲的朝重陌走过来，重陌撑起身子，我立刻上去将他扶了起来，就感觉一道阴影盖了过来。
　　“小陌啊~许久不见，叔叔我着实想念啊~！”
　　呃……我真是……打心眼儿底下冒出来一阵恶寒，身子不禁抖了一下，受不了、受不了……这就是堂堂镇守一方的异姓王吗？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这边恶心的不行，也只能故作镇定。重陌却是连表情都没变过，还是那一脸温和的笑容道：“淮明王，重陌不敢高攀，您这不修边幅的个性还真是有过而无不及啊~”
　　噗——
　　差点没忍住就喷了出去，原来重陌也会这样拐弯抹角的骂人啊……
　　“小陌啊~你怎么能对我不敬呢？我可是你叔叔哦~”
　　“呵呵，王爷说笑了，重陌不敢高攀。”
　　“你不要这样冷淡嘛，你们这些皇子里我就最看好你！”
　　听到这话我不禁瞥了一眼对面的燕王，果然脸色很难看。
　　“可是因着我不碍你事？”
　　“哎呀，小陌你真不可爱~”
　　“王爷，皇兄快到了，还请您入座。”
　　“好好，咱们事后再叙。”言罢，他转身坐到含夷边上的位置。我心里哦一声，还奇怪含夷为什么是第一排左二位置，原来左一是这个不检点的王爷。
　　扶着重陌坐下，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含夷，想看看他的反应，果然是一副厌恶。目光扫过淮明王的时候，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眼神中却有说不出的复杂，震惊、疑惑、挣扎等等，好多情绪。
　　我很奇怪，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确定不是裸奔来的，呼出一口气。既然我不是没穿衣服，为什么你们见我都这副表情？难不成垂涎我的容貌？呃……要不要这么自恋啊……
　　没过多久，小太监宣布一声陛下到，所有人全都站起来恭迎。
　　我低着头，却悄悄抬眼望过去。那人缓缓从偏门走到高阶龙椅上，周身充满着帝王的傲然和凛冽，让人不敢仰视；因着不敢抬头，看不清他的容貌，令我意外的是，潜意识里皇帝好像都应该穿黄色，他却不是，反而身着一袭黑色和暗红相间的龙袍，袍上的龙样都是深邃的黑。
　　群臣跪拜，重陌和燕王也是恭敬的躬身行礼。我和燕王的随侍一样，行跪拜礼。
　　“吾皇万岁！”
　　“众卿家请起。”高阶上的人声调平稳，深刻不凡。
　　“谢万岁！”众人齐齐起身。
　　“众位爱卿，今日中秋佳节，朕摆宴御阳殿，不必多礼，请就座。”温和却带有威严的声音，竟如此似曾相识……

　　如果我能想到以后，能看见未来，便不会选择抬眼去看他吧……
　　可是我看不见结果，看不见这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事情出乎意料，看不到他人的内心，也看不见深入灵魂、刻骨铭心的恨……
　　只是一眼，只是好奇心驱使的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在看着我，眼神中充斥着挣扎……
　　好熟悉……你是谁？你是皇帝……那么我是谁？为何会觉得你是如此的熟悉？
　　转过眼，垂首凝着桌案上清凉的酒液。
　　下一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众人的惊呼，有银光乍现，有一道身影立在身前，有一朵妖艳的红莲，绽放在我的腰腹……
　　重陌的酒杯打翻在桌案上，晶莹的液体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有鲜红的液体从我身体里流出，也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真是好听的乐曲……
　　痛……
　　火辣辣的痛楚袭遍全身，粘稠的液体沾染了我的掌心，原来血的触感是这样的啊……
　　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黑色龙袍，单手持剑的人，这是皇帝吧？眉宇英气，傲视天下，眸子里饱含复杂的神色，仇恨吗？敌意吗？眷恋吗？爱慕吗？到底是哪一种？为什么你要对我摆出这样的眼神？
　　你是谁？
　　我是谁？
　　血……流了好多啊……
　　伸出手想触碰身旁的重陌，看不清他的面容，我的世界渐渐地模糊了，昏天黑地、无底深渊……
　　“皇兄你……”
　　落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声音……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勾心斗角、阴谋诡谲，那些曾经以为离我很远的东西，在一瞬在抓住了我，想逃，却无处可逃。
　　我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没有笑容，没有生机，没有朝气，只有一脸的狠绝和冰冷。
　　这个人……是我吗？
　　手握短剑，面容寒冷似冰，眼神犀利如刀。而……倒在对面的人一脸不可置信、惊疑、绝望、震惊、苦痛，掺杂了许多许多情绪。
　　任凭血流如注，染红了明黄的床榻。
　　那个人一手无力地抵住我的胸膛，另一只手颤抖地搭在我握剑的手，吃力地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
　　展颜，却是冰冷一笑，扯开的嘴角让人不寒而栗。
　　“不为什么，这是我的任务。”
　　那人眼里闪过一丝不思议，随即笑了，绝望而苦痛的笑：“朕真傻。”
　　“陛下，承蒙厚爱，多谢。”
　　他叹一口：“你走吧，我若不死，定会彻查你幕后之人。”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陛下大可不必对我留情。”
　　“朕是个傻瓜，”他扯开嘴角，“宁愿留后患……”

　　后来我还是跑了，逃了，却不是因着皇帝的追杀，而是我幕后的主子——怀王。
　　刺杀失败，皇上活了下来，我该庆幸还是失望？作为一个刺客，我手下留情了；作为一个被宠幸的娈臣，我却不知报恩，谋杀帝王，我该欢愉还是怨恨？
　　不管哪一个，我都为自己亲手种下的因，付出了果。
　　对于怀王的追杀，我也只能置之一笑，又能反抗什么呢？行动失败，任务未成，怀王以免受牵连，自然会想方设法杀我。
　　只是我觉悟尚且不够，没抱着决死的心，我胆小、怯懦、怕死，所以我逃了，却终究没逃过现世要遭的报应，被追到尽头，终于肯抱着必死的决心，纵身跳了海崖。

　　醒了便懂了，回忆如潮涌，一幕幕向我袭来，心一下被填满，却似乎装不下这些回忆。
　　无力的笑。
　　我想起了一切，我是怀王的一枚棋子，是他培养的一股力量，是他用来杀人的一把刀。我是孤儿，没有父母，被厌恶、被丢弃，怀王将我捡回去，教我握剑、教我阴谋、教我暗杀、教我抛弃情感做一个杀手。
　　那年先皇突染恶疾，不久薨，留下遗诏令大皇子登基就位。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却让二皇子怒不可遏。
　　他一直认为，皇位应该是他的，他不服，却又不能明着抗旨，只得想出一条阴谋。对，就是将我送进皇宫。我永远都记得他那日捏着我的下颌，生疼生疼，细细地端详着我，末了只道一句：“朝歌，我安排你进宫。”
　　“什么任务？”
　　“刺杀李澹。”
　　好，当真好任务。
　　我进宫的顺理成章，没有人怀疑，因为是皇帝自己要的我。大皇子登基半年后，便是他的寿辰，怀王的呈礼是让我献曲。
　　古木的琴身，明亮的琴弦，在手下行云流水般谱出乐曲。就是这样，皇帝便要了我去，不容抗拒。
　　我不过是执行任务，却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动了情，对我这个杀手动了情，所以最后他放了我吧……这世间，报应是很快的。他要了我，便要承受我刺杀他的结果；我留了情，便要承担留情的后果。
　　能活下来已经是庆幸，失了记忆又如何呢？

　　挣扎着坐起来，伤口很痛……心也很痛……
　　突然很想哭，突然很无助，原来我一直在寻的记忆，竟是这般的阴暗，想不到含夷一语中的，我还真是一个黑暗的人。
　　只是这样的记忆，我宁可不要，我宁可还是师父傻傻的徒弟，宁可还是靖王府新任的管家，宁可还是重陌身边小小的随侍……这些，恐怕已经回不去了吧……还会同情季伯说的那个刺客，原来就是我自己，真是讽刺……还会心痛皇帝的旧伤，原来是我给他的一道深刻的伤痕，不仅在身上，亦在心上……
　　原来我才是始作俑者……没有怀王、没有皇上，只有我……
　　摸着腰腹上的伤口，想起那个人复杂挣扎的神情，不禁黯然……我这是现世报，来的真快，真是不能害人啊……算是扯平了吧，我刺他一剑，他亦给我一剑，从此天涯海角，两不相欠。
　　怀王……
　　这个令我想起心里便一阵痛楚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惩罚吗？也是，你太小看皇帝了，他既是皇帝，又怎会轻易放过谋逆之人？
　　只是重陌啊……或许你永远不会想到，你仰慕的这个二王爷，其实内心是如此黑暗的一个人。他培养杀手，教给杀手一切诡谲的手段、狡诈的兵法，他谋权篡位、刺杀兄长，他为了那金黄的龙椅，不惜染血双手……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他在你面前，永远都是那样的温婉和煦，谦谦公子吧？
　　重陌……
　　如今让我怎的面对你？我曾杀你皇兄，害死你仰慕的怀王，我是你的仇人，是你们皇家的敌人……
　　心好痛，绞痛……
　　我还记得我爱你啊……重陌，如今让我怎么再去爱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找回了记忆，却回不到你的身边了……我害了那么多人，我不想再害你啊……

　　挣扎着撑起身子，想要下床，却触碰到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顺着看过去，是重陌的手。他卧在塌边安静的休息着，心忽地一紧，是因为我吗？因为照顾我才会这样的吗？可是不值得啊……
　　不自觉地抚上重陌乌黑的长发，心里一阵绞痛。
　　收回手，还好皇帝刺的这一剑不是很深，不然我可能就当场命丧黄泉了。他对我，又一次留了情吗？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不太习惯欠人情的，如今欠了你这么多，你叫我用什么还给你？
　　撕开嘴角笑了一下，重陌，我这个不祥之人，离开了你，你会想我吗？
　　希望你会……
　　随手抓了床边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小心翼翼的起身……哎哟……还是有些疼啊伤口，虽是不重，却也不轻省啊……
　　腕间突地一沉，惊诧间听到重陌低低的声音：“你要去哪儿？”带着疲倦和一丝沙哑。
　　呆呆地凝着腕间有力的那一只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解释吗？我是谁、为什么要走？久久的沉默和纠结，最后汇出来的却是很无力的字句：“重陌我……”
　　重陌缓缓站起来，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望着我，仿佛要灼烧我、点燃我，可我却无力与之抗衡。他眉头紧蹙，深深的望着我，似要穿透我……
　　我感觉他抓着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随后倾身过来，似是想要抱我，却在下一刻顿住身形，怔怔地望着我，眼里有痛。半个血玉凤凰佩的断口处抵在他优美的脖颈上，稍稍不注意，就可能划破喉咙……当然，我是不会杀他的。
　　是的，我会武，学的尽是阴狠诡谲的路数，明着拼，我可能谁也打不过，但偷袭暗杀，谁也比不过我。
　　所以重陌……“离我远点。”
　　他不动，依旧用那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完全不在乎他颈间的危机。来来，让我猜猜这是什么情感？同情？怜悯？痛惜？痛惜吧……想想我还能得到靖王的这种情感，当真是无憾事了。
　　可好死不死的这一幕让推门进来的含夷和阳舒看见，用脚想都知道，含夷会恼怒的一掌扒开我，担忧的询问重陌。
　　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无力地靠在床栏上，冷冷的笑了一下。果然是这样的结果吗？你们是知道了吗？知道了我是谁，是个怎样的角色，所以才会如此……
　　“含夷……他身上有伤……”重陌淡淡地道。
　　“你傻吗？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能允许你带他回府已经算宽容了，现在离他远点！”含夷愤怒的看着我吼道。
　　哦……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啊……
　　“谁告诉你们的？”吐出这话，声音意外的冷，吓了我自己一跳，这就是最真实的我吗？
　　“三哥……来过……”重陌低声道，“只说你是二哥的人，其他的也没说。”然后他向我走来，不顾含夷的阻拦，将无力反抗的我扶上床之后，才问，“我想听你说，朝歌，你……是谁？”
　　因着我是怀王的人而来的关心吗？这算什么？爱屋及乌？
　　我定定地凝着重陌幽深的眸子，张开口，只有一句话：“让我走。”
　　“去哪儿？”他淡定的回应，却让我沉默了。是啊，去哪儿？我可以去哪儿呢？天大地大，竟容不下我一个蝼蚁般的人，真是悲哀……只是我知道，除了重陌身边，我去哪儿都可以。我不想害他，我不想如害皇帝、害怀王那样害死重陌。
　　“不是你这里，哪儿都行。”
　　“不，”重陌沉沉的否定，让我心头一跳，“你告诉我，你是谁？为何皇兄想杀你？你跟二哥是什么关系？”
　　可是重陌，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朝歌你别不知好歹，你昏迷这几天重陌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你真是……”急得自然是含夷。
　　你以为说出这些话，我心里不痛吗？你以为我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吗？跟重陌相处这半年的时光，你以为我可以抛弃吗？重陌是我的光，在没有灵魂的时候包裹着我；我是爱他的啊，胜过任何人，只是我能带给他什么？除了痛，就是伤……这样的我，有资格待在他的身边吗？
　　“你告诉我。”重陌喑哑低沉的声音，带着让人不容抗拒的威严，我是第一次感到他骨子里也是皇族人，也有皇家的凛然。
　　“跟你无关。”从没觉得自己也能倔强至此。
　　我以为重陌会急、会怒，但是没有，他只是静静的叹了一口气道：“朝歌……你不与我说，我该怎样保护你？”
　　双手不知怎地，握着锦被忽地一缩。
　　保护吗？重陌说要护着我吗？竟然有些期盼……
　　“重陌……我是个杀人犯，你不害怕吗？”我抬手指着自己的心窝道，“这里，不干净，”转而又指着自己的头道，“这里，全是怀王教导的污浊，我是想起了所有过往，却不能在你身边了重陌……我这双手染满了血，刺杀你皇兄，害死你最爱的二哥，你认为我还有资格留下来吗？”
　　你让我说的，无非就是赤裸裸的事实，我说了，所以放我走吧。
　　我想含夷和阳舒是被这真相震惊了，重陌却还是淡淡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怨我恨我？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是当年……”含夷惊道。
　　我看着他，定定道：“是，我就是当年刺杀皇帝的人。”
　　含夷盯了我半晌，才缓缓道：“重陌，你还是让他走吧……皇上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到时候牵连你就不好了。”
　　恩，这家伙难得说回人话。
　　“伤好了再说。”重陌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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