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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国度(三)
宋玉周一交稿后,又接到新的任务,当晚便加了个班。左柏思也加班,两人各自在工作间忙到深夜,互不干扰,倒是和平得很。
宋玉结束得早一些,径自回卧室睡下。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左柏思从身后拥住他,说了句晚安。他叹出口气,靠在左柏思怀里沉沉睡去。
大概因为第二天要见张苓,宋玉当晚梦到了张苓。
梦里的张苓卧病在床,形容枯槁,求左柏思拔掉她的呼吸机。左柏思不肯,乐呵呵地叫来医生开单子,又给张苓交了续命钱。
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噩梦。
宋玉原本定了五个闹钟,现在有噩梦助力,直接在早晨七点自然惊醒。
他躺在左柏思怀里晃了会儿神,继而慢吞吞地起床,为迎接张苓做准备。
其实宋玉对张苓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漂亮、勤奋、聪明,张苓将“女神”这两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这种女人的人生是不可能不开挂的。她从一家小美容院干起,用十年时间开成全国连锁店,又抢在风口成为网红,用两年时间吸引千万粉丝,用半年时间成立个人护肤品牌……成功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唯一一件不成功的事,是婚姻。她的丈夫,著名法学教授左钦先生,不爱她。
宋玉第一次见家长时,就发现了这一点。两位长辈相敬如宾,却很少交流,最夸张的是左钦看向张苓的眼神,简直就像玉皇大帝看观音菩萨,乍一看很尊重,其实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疏离,更关键的是,半点欲望都没有。
宋玉搞不懂怎么会有直男对张苓没欲望。他很认真地怀疑左钦是同性恋,偷偷告诉左柏思后,得知左柏思早在高中时就这样怀疑过,想方设法破解了左钦的电脑密码后,在硬盘里找到大量AV,坐实了左钦的直男身份。
听完这一段,宋玉来不及同情张苓了,转而同情左柏思。
“你其实不用管他们,他们爱不爱的,也不影响你过自己的人生。”宋玉这样安慰左柏思。
左柏思冲他笑,说:“别操心我了,操心操心你自己,你妈会同意咱们结婚吗?”
宋玉便来不及同情任何人了,开始为自己发愁。
宋玉的母亲名叫林夏红,也是一个大美女,但她恰好是张苓的反面。她愚蠢、懒惰,一天班都没上过,一心只想嫁豪门,最终阴差阳错,和月入3000块的普通职工宋伟云过了一辈子。
得知宋玉要和男人结婚,并且是和有钱男人结婚,她原地发疯,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一把刀指着宋玉,要和他同归于尽。
“这种好事轮得到你?”她这样问宋玉。
宋玉没理她,对左柏思说:“我有时候也想和她同归于尽算了。”
吓得左柏思报了警,又通知了张苓。
不得不说,左柏思没有因为林夏红而悔婚,宋玉对此很感激,也很珍惜。
最终的最终,事情靠张苓摆平。她拿出商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巧言令色之下,不动声色地将林夏红的关注点从“豪门”转移到“同性恋”。接着,她让宋玉和左柏思在林夏红面前跪下,自己则装疯卖傻,哭着说,她其实也觉得同性恋不正常,但她儿子喜欢,这个社会又允许,她就没办法,如果林夏红实在要和宋玉同归于尽,她也要和左柏思同归于尽,大家一起去死,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她演技夸张,闹得街坊四邻全来围观,林夏红不得不收敛些许。她一收敛,张苓马上擦干眼泪,言辞婉转间,又将重点从“同性恋”转回到“豪门”,承诺会让林夏红过好日子。
林夏红自此匍匐在张苓的控制之下,宋玉和左柏思成功结为夫夫。
宋玉当时觉得张苓是个很有趣的女人,直爽、豪迈、有魄力。直到婚后,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张苓只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而已。
有时,宋玉会想,张苓和林夏红看似两个极端,实际上却殊途同归——她们都赖在一个恨极了的男人身上,死不离婚。
思绪越是杂乱,宋玉的心情越是烦躁。他一边叹气,一边整理家务,逐一改正张苓之前批评他的地方。
他把猫咪关进猫舍,把杂物收拾规整,继而去到左柏思的衣帽间,把他的衬衣熨烫平整,配好外套、西裤、皮鞋、袜子、皮带、领带,以及一应饰品和香水,摆放在衣帽间的岛台上。
接着,他来到厨房,热牛奶、做三明治,自己吃完后,把左柏思的那份用保鲜膜盖着,放在餐桌上。
接着,他打开外卖app,下单新鲜水果、新鲜花束。
等外卖送上门的时间里,他去到自己的衣帽间,打开右边衣柜——右边衣柜里全是左柏思给他买的名牌衣服,他很少穿——选出一件logo比较明显的薄荷绿色衬衣,然后搭配首饰、整理发型。
外卖送到后,他连忙将水果做成果切,放在餐桌上,又将鲜花插瓶,装点好每一处斗柜、桌面、窗台。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门口扫视这座房子,默默梳理是否还有遗漏。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宋玉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就一天,一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接着,他扬起嘴角,打开大门。
“宝贝~”随着大门打开,张苓精致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她身着墨绿色旗袍,胸前戴着浑圆硕大的珍珠项链,头发是波浪卷,配一顶蕾丝花边的帽子,像年代剧里的阔太太。她张开双臂,轻轻拥抱宋玉,说:“妈妈好想你啊!”
宋玉喊了声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反正不好受。
拥抱很快结束,张苓扭回头,半捂着嘴,以说悄悄话的姿态对身后的相机说:“这就是我另一个儿子,帅吧!”
宋玉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强迫自己舒展开了。
“妈,今天要录视频?”他问道。
“是啊,带你体验一把,可好玩儿了。”她指指身后默默录影的年轻女生,“这是我新招的摄像和剪辑,叫玥玥,可勤快了,还是名校毕业。”
宋玉向这位名为玥玥的打工人点头致意,继而冲张苓说:“我就不入镜了吧?”
“那怎么行?就是专门来拍你的!前几天直播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说漏嘴,说我儿子娶了个男孩,没想到大家都很感兴趣。”
“……”宋玉已经开始生气了。他强压着胸腔里的一把火,好声好气地跟张苓商量:“妈,我不喜欢在网上露脸。”
“你这么好看,怕什么嘛。”
“柏思不想我露脸,如果他知道,会生气的。”宋玉只好用左柏思编借口。
张苓最喜欢演慈母,立马选择让步,说:“那好吧,到时让玥玥给你做个特效,把你的脸遮住。”
宋玉胃里一阵恶心,面上还是微笑着,说:“谢谢妈。”
进到屋里,张苓让玥玥将客厅拍一圈,展示自己儿子的精致生活。
目光略过几瓶鲜花,张苓表示认可:“这就对了,摆上花家里就有生机,比之前好多了。”接着又表示批评:“你还是不太会插花,待会儿妈妈带你插,你好好学。”
看到餐桌上的食物,她讶异道:“柏思没吃早饭?”
宋玉:“他昨晚加班到很晚,还在睡觉。”
“哎呀,他怎么跟他爸一个样子,这样怎么行嘛,你要多提醒他啊,要早点睡觉啊。”
宋玉无话可说,毕竟说什么都要挨批评。
接下来的时间,张苓仔细巡视房间,笑容满面地向镜头做介绍。在她的介绍里,左柏思是优秀到万里挑一的法律精英,宋玉是温柔贤惠又漂亮的画家——她不记得宋玉的职业,所以按照自己的期望,随便给宋玉安了个身份——两口子的婚后生活幸福明媚。她很想和两个儿子住在一起,但考虑到年轻人需要私人空间,她还是决定住在自己家里。她提到自己给儿子买了栋别墅,但儿子更愿意住这座面积不大的平层公寓。
宋玉跟在她身旁赔笑,心想,左柏思要是知道他妈把他家拍了个底儿朝天,肯定要气死。
左柏思起床时,巡视已经结束,张苓正带着宋玉插花。
他一进衣帽间,就开始喊宋玉的名字。宋玉放下花材,过去找他。
“你妈已经来了。”他告知左柏思。
左柏思点点头,一边系衬衣扣子,一边说:“你给我熨衣服了?吓我一大跳!是我妈让你做的吗?你真的不用理她,我改天和她沟通一下。”
宋玉懒得解释,沉默以对。
“我找个借口,带你出去吧?”左柏思说,“你不用陪她,她有她自己的事干。”
“确实,她忙着拍视频呢。我如果不看着她,她会把咱们所有的生活细节当成素材,发到网上。”
“……”左柏思暗骂一句脏话,叹出口气,说:“好吧,辛苦你了。”
宋玉回到客厅,继续跟着张苓插花,玥玥在一旁拍摄视频。
左柏思经过她们,眉毛紧皱,对张苓说:“妈,你别再教宋玉插花了,他根本不喜欢花。”
“谁会不喜欢花?”
“宋玉就不喜欢。”
张苓不太高兴,却没发脾气,也没有继续和左柏思沟通,只说:“你工作忙,别管这些闲事了,赶快去上班吧,路上开车小心点。”
宋玉连忙说:“路上小心。”
左柏思看了眼玥玥,不好当着外人多说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起身出门去了。
他刚一走,张苓就说:“柏思关心你,怕你受委屈。”
宋玉胃里一阵痉挛,胡乱解释道:“我以前不喜欢花,他一直记着,现在其实挺喜欢的,他工作忙,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肯定喜欢,谁会不喜欢花?真是的。”张苓语气娇嗔,神色却有些黯淡。
那一刻,宋玉心里冒出一个神奇的想法:张苓会不会也不喜欢花?
他心头倏地一亮,问道:“爸爸很喜欢花吧?”
“是啊,他很喜欢。”张苓笑了。
宋玉跟着她笑,心道:果然。
中午,宋玉跟着张苓学做菜,下午又跟着她学烘焙,尽心尽力陪她拍vlog。
与以往不同的是,宋玉今天在疲惫之余,总有些心痒。
每个察觉到真相的人,都想对其进行印证,或将其披露出来,看看命运是否会因其发生变化。在这一点上,宋玉也不能免俗。
终于,随着张苓宣布晚上的安排,他的心痒达到了巅峰。
“女团舞?”宋玉不可思议地看着屏幕上映出的舞蹈。
“是啊,最近超级流行,我觉得我也可以,约了个老师,待会儿上门教咱们。你们的健身房刚好有镜子,可以当舞蹈室用。”
“妈,您跳就好了,您的粉丝肯定会很惊喜。我就算了,我不会跳舞。”
“不会可以学嘛,妈妈也是零基础。妈妈都有自信,你就别退缩了。”
“妈,我真的一点也不感兴趣。”
“相信妈妈,你腿长腰细,屁股也翘,跳舞肯定很好看,柏思会很喜欢的。”
宋玉笑了,心里那股冲动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喜欢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张苓愣了愣,一时没说出话来。
宋玉心跳加速,心情像是即将要上战场,急切道:“无论他喜不喜欢,我都不想做不喜欢的事。您喜欢跳舞吗?如果不喜欢,我觉得您也可以不跳。没必要因为别人喜欢,就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张苓傻了,一旁的玥玥也傻了。但玥玥真的是个非常合格的打工人,第一时间放下相机,垂手站立,片刻后,默默挪远了些。
“你什么意思?”张苓声音发颤,妆容精致的脸上罕见地现出疲惫。
“我的意思是……就像我努力陪了您一天,也无法改变您对我的负面印象,有些事情,是很难改变的。我猜您并不喜欢跳舞,也不喜欢插花。其实真的不用勉强自己,有些目的达不到,就让它达不到吧。”
宋玉认为自己这番输出已经非常克制,所以看到张苓眼里的泪光时,他吓了一跳,随即有些心虚。
“对不起,妈,”他连忙收起锋芒,“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跳女团舞而已。对不起,我说话没过脑子,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算什么东西?”张苓说。
宋玉一怔,诧异地看向张苓。他不懂她怎么会顶着这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说出如此具有攻击性的话。
张苓语气凌厉,继续道:“你家境差,学历低,没有才华,年龄已经不小,却还不会挣钱。你什么都没有,还敢在这里挑衅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入了我儿子的眼。”
宋玉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苓,反驳道:“我和左柏思结婚,不是因为姿色,是因为我们相爱了。”
回应他的是一记冷笑。
“你怎么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张苓说,“也许他早就背着你在外面出轨了。”
宋玉震惊了,喊道:“你怎么会这么说自己的儿子?!”
“我儿子什么样,我最清楚。”张苓掷地有声。
宋玉傻眼了,片刻后,他就像气球漏气一样,泄掉了浑身力气,整个人颓丧下去。他垂下头,心里激荡着愤怒、悲伤和疑惑。
张苓乘胜追击:“你有本事现在就跟柏思提离婚,你看他会不会挽留你?不过你应该做不到。你离开柏思,哪还能住得上这样的房子?凭你那点工资,哪还能过现在这种舒服日子?”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彻头彻尾的侮辱。宋玉觉得自己在张苓嘴里,连娼妓都不如。
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
转出客厅的那一刻,他撞上左柏思的眼神——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呆呆地站在门口,震惊地听着客厅里的对话。
宋玉越过他,离开了家。准确的说,离开了张苓买给左柏思的房子。
左柏思仍在失神,没有拦他。等电梯时,他听到左柏思在门里喊:“你发什么疯?!你说的那些是人话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张苓不知回了什么,左柏思又喊:“他是专门请假来陪你的!怕你对他不满意,他专门起早,做了一堆家务!他甚至陪你插花!他根本不喜欢花!”
“你以为我喜欢花吗?!你以为我喜欢吗!”这是张苓的呐喊,歇斯底里到让人恐怖的程度,像是释放了积压几十年的怨气。
于是左柏思沉默了。
宋玉悲伤地笑了下,确认左柏思不会出来追他,便进了电梯。
他顶着电梯里晃眼的白炽灯,思考自己该去哪里。真悲哀,他连个可以借宿的朋友都没有。也许他的人生并不比张苓的阳光多少。也许他也是个孤独、阴暗、活在别人目光里的花瓶,只是他自己没发现。
他苦笑一声,走出电梯,走向空茫茫的黑夜。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收到新消息。
他打开手机,看到厉云岫问他:「家里的事办完了吗?」
「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一个调酒师?我现在在他店里,你一定会喜欢他调的酒。」
「怎么样,要来尝尝吗?」
紧接着便是定位。
宋玉盯着他发来的定位,一时有些恍惚。
那是他和左柏思初遇当晚,左柏思带他去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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