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

　　暑假过半时，秦城发来消息。
　　StarChaser：明天晚上有空吗？去紫金山。
　　林清舟正在家里改翻译稿，看到消息，手指停在键盘上。
　　回：就我们两个？
　　StarChaser：嗯。社里其他人都有事，就我闲。
　　StarChaser：但天气特别好，云量0%，能见度极高。错过可惜。

　　林清舟看着屏幕。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心烦。
　　他打字：好。
　　发送。

　　StarChaser：太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学校西门见！
　　后面跟了个小猫跳跃的表情。

　　林清舟放下手机，继续改稿。但注意力已经散了，盯着屏幕上的英文单词，半天没看进去一个。
　　他起身倒了杯水。家里很安静，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老房子，六十平米，处处是回忆。他很少回来，宁愿住学校。但暑假宿舍封楼，只能回来。
　　窗外是县城的老街。傍晚时分，卖菜的摊贩开始收摊，电动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林清舟靠在窗边，小口喝水。

　　手机又震了。
　　StarChaser：[图片]
　　点开。是张装备清单的照片，手写的，字迹潦草但工整：望远镜、三脚架、星图、手电筒（红膜）、驱蚊水、干粮、水……
　　下面还有一行字：你的睡袋我准备了，其他的不用带。

　　林清舟放大照片。清单最下面，秦城用红笔写了句：多带件外套，山顶冷。
　　他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

　　第二天下午，林清舟提前半小时到西门。
　　秦城还没来。他在树荫下站着，背了个黑色的双肩包，不大，就装了件外套和一瓶水。
　　三点整，秦城骑着共享单车出现。他穿了件明黄色的冲锋衣，背上是巨大的登山包，车把上还挂着个装三脚架的袋子。

　　看见林清舟，他单脚撑地，咧嘴笑：“等久了吧？”
　　“刚到。”林清舟说。
　　“那就好。”秦城从车筐里拿出个小背包递过来，“你的。睡袋、头灯、吃的都在里面。”
　　林清舟接过。包不重，但鼓鼓囊囊的。

　　“走吧，先坐地铁到山脚。”秦城锁了车，提起三脚架，“晚上爬山的人多，我们早点上去占位置。”
　　地铁上人不多。两人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秦城把大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检查装备。

　　“望远镜带了吗？”林清舟问。
　　“带了。”秦城拍了拍背包侧面一个长筒状的包，“折射镜，便携款。虽然比不上社里那台，但够用。”
　　林清舟点点头。

　　地铁穿过城市的地下，窗外的广告牌一闪而过。秦城继续整理东西，林清舟看着对面车窗上映出的自己。
　　脸色有点苍白。昨晚没睡好。
　　“你紧张吗？”秦城忽然问。

　　林清舟转过头。
　　“第一次夜爬？”秦城笑，“放心，我熟。爬过十几次了。”
　　“嗯。”
　　“不过带人还是第一次。”秦城拉上背包拉链，转头看林清舟，“所以你要是觉得不舒服，随时说。”
　　“好。”

　　地铁到站。两人出站，换乘公交。到紫金山脚时，下午四点半，太阳还很高。
　　登山的人不少。有旅游团，有锻炼的老人，有带着小孩的家庭。秦城带着林清舟走了一条小路。
　　“这条路人少，陡一点，但快。”他说着，伸手拉了林清舟一把，“小心，这儿有碎石。”

　　林清舟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有薄茧。

　　秦城握得很紧，但很快就松开了。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跟得上吗？”
　　“跟得上。”

　　山路确实陡。石阶不规则，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林清舟很少运动，爬了半小时就开始喘。
　　秦城放慢速度，和他并排走。

　　“累了就休息。”他说。
　　“不用。”
　　“别逞强。”秦城从背包侧袋拿出水瓶递过来，“喝点水。”
　　林清舟接过。水是温的，加了点盐，微咸。

　　又爬了半小时，秦城说：“到了。”
　　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平台，有石桌石凳。视野开阔，能看见山下城市的轮廓。

　　“先在这儿休息，等天黑。”秦城卸下背包，活动了下肩膀，“饿吗？我带了面包。”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秦城翻出吃的：全麦面包，火腿肠，苹果，巧克力。
　　“简陋了点，将就吃。”他撕开包装，把面包递给林清舟。
　　林清舟接过。面包有点干，但很香。

　　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松树的气息。夕阳正在下沉，把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
　　秦城咬了口苹果，看着远处：“每次来这儿，都觉得城市好小。”
　　林清舟顺着他目光看去。高楼大厦缩成积木大小，车流像发光的细线。
　　“人更小。”他说。

　　秦城笑了：“是啊。所以那些烦心事，到这儿看看，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林清舟没说话，只是看着。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夕阳沉入地平线，天空从橘红变成深蓝，再变成墨蓝。
　　第一颗星星亮起来。
　　然后第二颗，第三颗。
　　“差不多了。”秦城站起来，开始架设备。三脚架支稳，望远镜装上去，调水平，对极轴。
　　林清舟在旁边看着。秦城的动作熟练而专注，手指在旋钮间快速移动。

　　天黑透时，银河显现了。
　　不是照片里那种清晰的光带，而是一抹朦胧的乳白色，横亘在夜空中央。星星密密麻麻，多到数不清。
　　林清舟仰着头，忘了呼吸。
　　“看见了吗？”秦城轻声问。
　　“嗯。”

　　“城里永远看不见这样的星空。”秦城走到他身边，也仰起头，“光污染太严重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看了很久。
　　直到夜风吹得人发抖。
　　秦城才想起来：“冷吗？”
　　“有点。”
　　“穿上外套。”秦城去翻背包，“我去给你拿。”

　　但林清舟已经带了。他穿上那件薄夹克，还是冷。山上的温度比城里低太多。
　　秦城自己也穿了冲锋衣，但还是把拉链拉到顶。他回到望远镜旁，调了调角度。
　　“来看这个。”他说。
　　林清舟凑过去。

　　目镜里是土星。清晰的环，淡黄色的球体，在黑暗里静静悬浮。
　　“漂亮吧？”秦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
　　“还有更漂亮的。”秦城调整方向，“等会儿给你看M57，环状星云。”
　　林清舟直起身。脖子仰得有点酸。

　　秦城继续观测，时不时记录什么。林清舟坐在石凳上，抱着膝盖。
　　时间慢慢流逝。星星在天空缓缓移动，银河从东转到西。

　　半夜时，起雾了。
　　先是薄薄的一层，从山坳里漫上来。然后越来越浓，像牛奶一样淹没了树林。
　　“糟了。”秦城说，“得收东西了。”
　　他快速拆卸设备。但雾来得太快，等收拾好时，周围已经白茫茫一片。
　　能见度不到五米。

　　“这下麻烦了。”秦城皱眉，“路看不清，没法下山。”
　　“那怎么办？”
　　“只能等雾散。”秦城看了看表，“凌晨三点。通常雾要天亮才散。”
　　林清舟没说话。

　　雾很湿，很快衣服表面就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头发也是湿的。
　　秦城从背包里翻出件雨衣，递给林清舟：“披上，挡挡潮气。”
　　“你呢？”
　　“我没事。”秦城把雨衣展开，披在林清舟肩上，“冲锋衣防水的。”
　　但林清舟看见，秦城的头发也湿了，一绺绺贴在额前。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雾浓得化不开，连脚下的地面都看不清。
　　“冷吗？”秦城又问。
　　这次林清舟没逞强：“冷。”

　　秦城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握住林清舟的手腕。
　　“手这么凉。”他说。
　　他的手很暖。掌心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热度一点点传过来。
　　林清舟没动。
　　秦城也没松手。他只是握着，拇指在腕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你怕黑吗？”秦城忽然问。
　　“不怕。”
　　“怕静吗？”
　　“不怕。”
　　秦城笑了：“那你很适合天文。我们这种人，就得耐得住黑，耐得住静。”

　　林清舟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在浓雾里，那只手显得格外清晰。
　　“秦城。”他开口。
　　“嗯？”
　　“你为什么喜欢带我来看星星？”

　　问题来得突然。秦城的手顿了顿。
　　然后他说：“因为想让你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秦城的声音低下去，“看见这些美的东西。”

　　他松开手，但下一秒，又握住了。这次是整只手，手指扣进指缝里。
　　林清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林清舟。”秦城叫他，声音在雾里显得模糊。
　　“嗯？”
　　“我……”
　　他没说下去。只是握着林清舟的手，握得很紧。
　　雾更浓了。远处的城市灯火彻底消失，世界只剩下这一小片平台，和两个人。

　　林清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秦城的。
　　分不清谁的更快。
　　“你抖什么？”秦城问。
　　“冷。”林清舟说。

　　秦城松开了手。
　　下一秒，他张开手臂，把林清舟整个人抱进怀里。
　　“这样呢？”他问，声音在头顶响起，“还冷吗？”
　　林清舟僵住了。

　　秦城的怀抱很暖。冲锋衣的布料摩擦着他的脸颊，有淡淡的洗衣液味。心跳声透过胸腔传过来，沉稳而有力。
　　“好点吗？”秦城又问，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林清舟终于放松下来。他把脸埋在秦城肩头，轻轻点了点头。
　　“嗯。”

　　秦城没再说话。只是抱着他，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像安抚，又像别的什么。

　　雾在他们周围缓缓流动。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舟低声说：“秦城。”
　　“嗯？”
　　“谢谢你。”

　　秦城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笑声在胸腔里震动。
　　“谢什么。”他说，“应该的。”
　　应该的。
　　这三个字让林清舟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
　　世界只剩下这个拥抱，和浓得化不开的雾。

　　---

　　天快亮时，雾终于散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星星一颗颗隐去。秦城松开手臂，林清舟站直身体。
　　两人身上都是湿的。鞋袜浸透了潮气，冷得发麻。
　　“该下山了。”秦城说，声音有点哑。
　　“嗯。”

　　秦城背起背包，林清舟提起三脚架袋子。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
　　晨光熹微，山路清晰起来。树林里传来早起的鸟鸣，清脆悦耳。

　　谁都没提那个拥抱。
　　就像它只是取暖的必要，没有别的意思。

　　但下山的路上，秦城一直牵着林清舟的手腕。遇到陡峭的地方，就握得更紧些。
　　“小心。”他总这么说。
　　林清舟任由他牵着。手腕上残留着秦城的温度，久久不散。

　　回到山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满街道，早班公交车开始运行。
　　两人在公交站等车。秦城把背包卸下，活动着肩膀。
　　“累吗？”他问林清舟。
　　“还好。”
　　“下次还来吗？”

　　林清舟看着他。晨光里，秦城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
　　“来。”他说。
　　秦城笑了。笑容灿烂，像初升的太阳。

　　车来了。两人上车，找了个后排的座位。秦城很快睡着了，头靠着车窗，随着车行轻轻晃动。
　　林清舟看着他的睡颜。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想起那个拥抱。想起秦城的心跳，想起雾的潮湿，想起那句“应该的”。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窗外。

　　城市的早晨刚刚苏醒。清洁工在扫地，早餐摊冒出热气，学生背着书包走过。
　　一切如常。
　　只有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昨夜的山顶，已经不一样了。

　　车到站时，秦城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到了？”
　　“到了。”
　　两人下车。在校门口分开时，秦城说：“回去好好休息。”
　　“你也是。”
　　“那我……走了？”
　　“嗯。”
　　秦城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林清舟。”
　　林清舟停住。
　　“昨晚……”秦城抓了抓头发，“挺好的。”
　　他说完就跑了，像怕听见回答。

　　林清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晨风吹过，带着昨夜山上的凉意。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秦城的温度。
　　和那个拥抱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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