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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九王爷的马车载着颜湛和贺晚江,在夜色中驶出三十里,停在一处僻静的庄院前。
庄院不大,白墙青瓦,门前一株老梅虬枝盘结,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门楣上无匾无字,只有两盏素绢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这是本王一处别业,无人知晓。”九王爷掀开车帘,“你们先在此养伤。半月后,本王会安排船送你们南下。”
颜湛扶着贺晚江下车,对着九王爷深深一揖:“王爷大恩……”
“不必言谢。”九王爷摆摆手,神色却严肃起来,“颜姑娘,本王救你们,一是念在晚江父亲与本王有旧,二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本王与太子之间,早晚会有一场清算。你们,或许能成为那局棋上的一步活子。”
这话说得直白,也说得坦然。颜湛怔了怔,随即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九王爷转身,对候在门口的老仆道,“老周,带他们去东厢房。请管先生来。”
老仆躬身应是,提着灯笼引路。
东厢房是间清雅的屋子,临窗一张竹榻,榻边小几上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布巾。墙上挂着一幅《烟雨江南图》,墨色淋漓,远山近水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
“二位先歇息,管先生稍后就到。”老仆退出,轻轻带上门。
颜湛扶着贺晚江在榻边坐下,开始检查他的伤口。九王爷备的金疮药极好,一夜奔波,伤口竟未裂开,只是纱布又被血浸透了些。
“疼吗?”她低声问。
贺晚江摇摇头,伸手抚上她肩头那道新添的刀伤——是郑清菲留下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你呢?”他声音发颤,“疼吗?”
颜湛握住他的手:“不疼。”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是庆幸,是疼惜,是再不愿分离的决绝。
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门推开,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
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月白长衫,外罩一件青灰比甲。身量修长,眉眼温润,像是从江南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他背着一个药箱,步履从容,目光在颜湛和贺晚江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颜湛肩头的伤上。
“在下管风,略通医术。”他声音清朗,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王爷让我来为二位治伤。”
他走到榻边,放下药箱,先看向贺晚江:“这位公子伤势较重,容我先看看。”
管风解开贺晚江背部的纱布,仔细查看伤口。他的动作极轻,手指修长干净,触及皮肤时带着医者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伤口愈合得尚可,只是昨日奔波,有些红肿。”管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罐,揭开盖子,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这是‘玉肌散’,祛瘀生肌的良药。每日换一次,半月后应可下地行走。”
他用竹片将药膏均匀敷在伤口上,重新包扎,手法娴熟利落。整个过程,贺晚江只微微蹙了蹙眉,未发一声。
“公子忍痛力极佳。”管风赞了一句,转向颜湛,“姑娘,该你了。”
颜湛犹豫了一下,背过身,解开衣襟,露出肩头伤口。
管风目光微凝。
那道刀伤极深,皮肉外翻,周围红肿发炎。更让他心惊的是,伤口周围还有数道陈年旧疤,纵横交错,像一张无声诉说着过往的地图。
“姑娘这伤……”他声音顿了顿,“须先清创。”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刀,在烛火上烤过,又用白酒擦拭。然后看向颜湛:“会有些疼,姑娘忍着些。”
颜湛点头。
管风下手快而准,刀刃刮去腐肉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颜湛身体绷紧,额头渗出冷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贺晚江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汗。
清创完毕,管风敷上药膏,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时间,却让颜湛脸色又白了几分。
“姑娘伤势不轻,这几日切勿动武。”管风收拾药箱,目光落在颜湛脸上,“另外……姑娘体内似有旧疾,可是三年前受过内伤?”
颜湛一怔:“先生好眼力。”
“脉搏滞涩,气息不稳,应是肺腑受损后未得妥善调理。”管风沉吟片刻,“我开个方子,姑娘按时服药,或可缓解。”
“多谢先生。”
管风摇头:“医者本分。”他站起身,对两人道,“二位安心在此养伤,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老周。我每日辰时会来换药。”
说罢,他提起药箱,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门轻轻关上。
屋里重新陷入寂静。
贺晚江拉着颜湛在榻边坐下,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睡吧。我守着你。”
颜湛确实累了。连日奔波,几度厮杀,伤口疼痛,此刻终于有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贺晚江肩头,很快沉沉睡去。
贺晚江却睡不着。
他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听着颜湛均匀的呼吸,想起昨夜竹林里那场生死搏杀,想起郑清菲说的那些话,想起许夫人温婉笑容下的杀机。
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伪装?多少背叛?
他低头,看着颜湛熟睡的侧脸。她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贺晚江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心。
“颜湛,”他低声说,“等到了江南,一切都会好的。”
窗外的老梅在晨风中轻颤,落下几片早凋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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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管风每日辰时准时到来,为两人换药、诊脉、开方。他话不多,但医术确实精湛,不过五六日,贺晚江背上的伤口已开始结痂,颜湛肩头的刀伤也愈合了大半。
老周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将衣食住行打理得井井有条。庄院里除了他们,只有一个负责洒扫的哑婆,整个院子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第七日,贺晚江终于能下地行走。
午后阳光正好,颜湛扶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老梅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壶刚沏的龙井,茶香袅袅。
“终于能走路了。”贺晚江舒展筋骨,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再躺下去,我骨头都要生锈了。”
颜湛给他倒了杯茶:“慢些来,伤筋动骨一百天。”
“你比我伤得重,不也早早就能动了?”贺晚江接过茶杯,目光落在她肩上——那里还缠着纱布,但已不再渗血。
“习惯了。”颜湛淡淡说。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让贺晚江心中一痛。他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是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道伤疤,多少个无人知晓的寒夜。
他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院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管风提着药箱走进来,看见两人在梅树下,微微一笑:“贺公子能走动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多亏管先生妙手回春。”贺晚江起身行礼。
管风摆摆手,在石凳上坐下,打开药箱:“今日该换药了。”
他先为贺晚江换药,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纱布揭开,伤口已长出粉红的新肉,不再狰狞可怖。
“恢复得很好。”管风仔细检查后,重新敷药包扎,“再有三五日,伤口就能完全愈合。只是近期还是不要做剧烈动作,以免崩裂。”
“多谢先生提醒。”
轮到颜湛时,管风明显更慎重些。他解开她肩头的纱布,那道刀伤也已结痂,周围红肿消退,只剩下一道暗红色的疤痕。
“姑娘体质异于常人,恢复速度远超寻常。”管风仔细清理伤口周围,重新上药,“只是这疤痕……怕是消不掉了。”
“无妨。”颜湛语气平淡。
管风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继续包扎。他的手指偶尔会触到她肩颈的皮肤,带着医者特有的、微凉的触感。
换完药,管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石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管先生今日不忙?”贺晚江问。
“今日无事。”管风抿了口茶,目光落在远处墙头的爬山虎上,“这处别业僻静,少有人来。我平日除了采药、行医,也无甚要紧事。”
他顿了顿,看向颜湛:“倒是颜姑娘,伤愈之后,有何打算?”
“南下。”颜湛简短回答。
“江南是个好地方。”管风笑了笑,“烟雨朦胧,山水如画。我在姑苏住过几年,那里春日桃花开时,满城都是粉的,风一吹,落花如雪。”
他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怀念,声音也柔和了几分。贺晚江看着他,忽然想起在醉春楼那三年——自己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客人描绘江南风光,心底却一片荒凉。
“管先生是姑苏人?”贺晚江问。
“算是。”管风点头,“祖籍姑苏,后随师父游历四方,最后在金陵定居。只是……终究还是想念江南的雨。”
他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一块素白手帕,递给颜湛:“这手帕浸过药草,有安神之效。姑娘夜里若睡不安稳,可置于枕边。”
颜湛愣了愣,接过手帕。帕子质地柔软,带着淡淡的草药香,确实令人心安。
“多谢。”
“举手之劳。”管风站起身,提起药箱,“二位好好休养,我明日再来。”
他施礼离去,月白长衫在秋阳里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贺晚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转头看向颜湛手中的帕子,忽然开口:“他对你很好。”
颜湛一怔,看向他。
“这几日,他为你诊脉时格外仔细,开的方子也比给我的更精细。”贺晚江语气平静,眼神却暗沉,“刚才那手帕……不是什么安神,是‘宁心散’的味道。那药金贵得很,一般外伤用不着。”
颜湛沉默片刻,将手帕放在桌上:“你想多了。”
“是吗?”贺晚江看着她,“颜湛,我不是傻子。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他说得直接,颜湛反倒不知如何接话。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察觉管风的特别关照。只是她习惯了将所有人的善意都归为医者仁心,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你放心,”贺晚江忽然笑了,握住她的手,“我不会吃醋。有人对你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只是你要记得,等伤好了,我们要一起去看江南的桃花。”
颜湛回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记得。”
两人相视而笑,秋阳落在身上,暖意融融。
谁也没注意到,院墙拐角处,管风静静站着,手中捻着一片飘落的梅叶,目光落在远处相握的两只手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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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五日,贺晚江的伤口完全愈合,已能如常人般行走活动。颜湛肩头的伤也好了大半,只是那道疤痕注定要伴随一生。
这日下午,九王爷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蓝锦袍,手中捻着佛珠,面色却比上次见时凝重许多。
“太子近日动作频繁。”他在梅树下坐下,开门见山,“赵衡在江南一带加派人手,各州府关卡都贴了你们的画像。水路陆路,都被盯死了。”
颜湛脸色一沉:“王爷的意思是……”
“南下之路,暂时走不通了。”九王爷缓缓道,“至少,明面上走不通。”
贺晚江蹙眉:“那该如何?”
九王爷看向管风:“管先生,你之前说,有条路可走?”
管风点头:“是。从金陵往南三百里,有座云雾山。山中有一条古道,是前朝商旅为避战乱所辟,如今早已荒废,少有人知。从那条路走,可绕过所有关卡,直抵江南。”
“但那路不好走。”九王爷补充,“山高林密,多有野兽毒虫。而且……”他顿了顿,“据说山中不太平。”
“不太平?”颜湛抬眼。
“有山匪。”管风接话,“不过不是寻常匪类,更像是一群避世的流民。我三年前采药时误入山中,曾被他们所救。首领是个女子,姓柳,为人仗义,若好言相求,或可借道。”
九王爷沉吟片刻:“这条路,有几成把握?”
“五成。”管风坦然,“若运气好,十日可达江南。若运气不好……”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屋里陷入沉默。
窗外秋阳西斜,将梅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一声声,凄清寂寥。
“我去。”颜湛忽然开口。
贺晚江立刻道:“我跟你一起。”
“你的伤刚好……”
“我说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贺晚江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这次,别想丢下我。”
颜湛看着他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九王爷见状,也不再劝:“既如此,本王会为你们准备行装。三日后出发,如何?”
“好。”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管风起身:“我去准备些防蛇虫的药物,山中用得着。”
他转身欲走,颜湛却叫住他:“管先生。”
管风回头。
“多谢。”颜湛认真道,“这些日子,承蒙照顾。”
管风看着她,良久,微微一笑:“医者本分,姑娘不必挂怀。”
他转身离去,月白长衫在秋风里翻卷,像一只欲飞的白鹤。
贺晚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说:“他喜欢你。”
颜湛没否认,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但我心里,只有你。”
很轻的一句话,却重如千钧。
贺晚江眼眶发热,将她拥入怀中。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远处,管风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手中药箱的提手被他攥得发白。
许久,他低声自语:
“也好。”
“至少……她是笑着的。”
秋风卷起落叶,掠过空寂的庭院。
三日后,他们将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前路是凶是吉,无人知晓。
但只要携手,便无惧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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