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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休住
谈萤蜷在马车的角落,脸色是水洗过般的苍白。
“……你等了很久吗?”
容瞻扫了他一眼,将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惊惶尽收眼底,面上只是柔情地一笑。
“没有很久,只是接你回家。”
谈萤抱膝而坐,额头抵在膝间许久都没说话。
——容瞻的衣袖是湿的。
雨停了很久了。他入宫坐马车,如果淋了雨,大概是因为在宫外等着自己。
……容瞻都听到了吗?
可是如果听到了,为什么不进去救他?
谈萤隐约开始发烧;惊厥在先,容瞬又是把他压在地上做的——但他没有察觉,只是觉得头痛,脑袋发沉。
黑暗里,谈萤疲惫不堪地将额头抵在容瞻胸前,容瞻揽着他有一搭无一搭拍着他的背。
“案宗里头写的,宁江柏里案牵涉官员八人,白银十万两,”谈萤低声道:“……年关宫中正是用钱的时候,江浙之地自古富庶,不抄出三十万两雪花银,此案不会完结。你早做打算。”
“你这是向着我?”
“我如今上了宁王府的贼船,总得盼着你好。”
容瞻沉默片刻,道:“有一件怪事。迟聿递了请帖,下月初三,醉香楼。”
“他欲投明主,理当如此。”
“哦?迟聿跟我从小就不对付,他是节义炳然的封疆大吏,我是背后只想着害人的虎豹豺狼,他要投明主也投不到我手里。”
“许是六殿下情真意切,打动了少将军。”
“少给容盼脸上贴金。他再投十次胎,嘴里也说不出人话。”
谈萤呆了一会儿,没话讲。
容瞻年少时一贯讥诮歹毒,只是在外人面前装得人模人样,谈萤当了几年“外人”,一时忘了他的本性。
容瞻单手揽着他,微微倾身去重新点起了灯。
桌上摆着一张被折叠过的信纸。
不是他的字,但内容和他给迟聿写的那张帖子一模一样,字迹行列对齐,大小几乎完全一致。
按照同样的方式折过,容瞻必然看见那行字了。
“——请问君心。”容瞻淡淡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指尖将那张帖子递到火上烧了,“谈萤,你究竟要问谁的心?”
火舌沿着纸张迅速上蹿,很快燎上了两人交缠的手指,谈萤神情丝毫没有变过,凉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你要审我,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容瞻猛地松开手,咬牙切齿地将他一把掼倒:“……我就知道!”
谈萤伏倒在地,墨似的长发乌惨惨从肩头滚落,他怔了一瞬,随即冷笑出声。
“我是什么货色,难不成殿下是第一天认清楚?当日你被禁足府邸、被赐婚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抗旨?”
容瞻提起他的前襟:“谈萤,你还是少说两句。”
谈萤自然以为自己要挨打,猛地往后缩,容瞻掀起眼皮掠了他一眼,眼神幽暗难辨。两个人在摇曳明灭的昏灯里静静对坐着,一时都没说话,烛光摇晃一下,倏的暗了,一下子分不清今时往日、昨日今生。
。
惠王容睦在家数票子。
一张,两张,三四张。五张六张七八张。
张开双臂仰面后躺,票子飞了满天,他天生一张佛面慈悲含笑,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有钱,真好!
惠王妃是齐大学士独女,齐大学士约莫着是想叫她做皇后,可惜押错了宝——陛下长子惠王容睦,徒有忠孝仁义,却欠才智手段,天家要什么他缺什么。
惠王妃面无表情:“殿下,钱有什么好?”
一张银票落在容睦脸上,他哼笑道:“王妃,你身上的金银丝缎,珠宝佩环,那都是银子啊!王妃何故做此不食人间烟火之态?”
“殿下,钱再好也比不上权。”
“王妃,权是哪儿来的?权也是钱堆出来的。没钱怎么买官,怎么发军饷,怎么铺路建桥?”
不多时有人来报,工部许烈求见。
许烈此来为的还是宁江柏里案。城墙修了一半,如今剩下的工事无人敢接手,许烈有心想揽这个活,只是不知其中还有多少油水可榨——怪就怪柏里把路堵死了!
容睦略一思量,道:“银子总是有的。银子没长腿,又不会跑,只看你有没有胆子伸手去拿!”
许烈得其首肯,欢天喜地地走了。
宁江工事有人接手,工部人人都松了口气。
阳光明媚,工部员外郎方知意请谈萤出来叙旧,另有亲信门生作陪。
方知意知道谈萤是个见风就灭的美人灯,滴酒不敢沾,早就嘱咐人换了千斤一两的大红袍;幸而他为官多年、时常收受贿赂,否则真是养不起谈萤这张刁嘴。
一众人翘首以待。
酉时三刻,谈萤姗姗来迟,脸好看,神色却不怎么好看:“你谈什么事非要约在这种地方?!!”
方知意目光缓缓地贴在他脸上一剜,心中大叹:此乃艳姝。
“真叫我伤透了心!我能怎么着,难不成还要正儿八经给宁王府递帖子请你出来?明儿就叫人参一本结党营私!”
谈萤皮笑肉不笑:“新婚不出一月,宁王妃夜探南风馆——你生怕京中那群尖酸文人没东西写了?”
今日所来的门生多半职衔不高,少有机会见到谈萤,从前只道这是个传闻里风流柔靡的美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下来揣他身上。
“谈公子,谈大美人,来南风馆你难受什么?”两人之间只隔半臂距离,方知意低低笑道:“你嫁的不也是个男人?”
他捧了烟杆要给谈萤点上,谈萤摆手:“罢了,我如今惜命得很。”
方知意就给自己点了,徐徐对着谈萤吐出一口烟,谈萤黑白分明的眉目和殷红的唇,在他眼前模糊了。
“还是头疼的老毛病?谁给你开的方子,总也不凑效,叫太医看过了没?”
看过的医者,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都瞧不明白。
谈萤摇头:“这方子是我母亲留下的,吃着管用,索性不换。”
“你是可惜了,”方知意意有所指地叹息一声,“春闱刚结束,皇帝给公主相看驸马呢,我叫喻清池自己也留心,若有好的,我帮她做媒——”
方知意此人略无些许人性,谈萤失笑:“她尚在孝中!你出的什么糊涂主意?”
好事者将几位举人的诗稿整理成册,结果被温贵妃之女、安泰公主容眉批得一无是处:
状元郎满口风花雪月,不知道做官是图什么,建议一贬三千里看遍天下风景,幸甚至哉。
探花十篇有八篇在赞颂皇帝,适宜净身入宫伺候,可以日日面见天颜,幸甚至哉。
最离奇的当属榜眼,写的全是打油诗,简直大字不识几个,怀疑是贿赂考官考上的。
有人笑道:“谈公子觉得这前三甲如何?”
谈萤:“醉心山水者,大智若愚;歌功颂德者,大愚若智。”
方知意:“写打油诗者?”
谈萤:“弱智。”
“……”
“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说啊,”方知意扬声道:“颜嗣音!”
此人五官生得秀丽柔和,谈萤只扫了一眼,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陛下亲点的榜眼,又是颜江雪颜大人的堂妹,不去拜颜江雪,找我来做什么?”
殿试前三甲,榜眼是个女子。
颜家人生得好,颜嗣音也不例外。
颜家人文臣风骨,颜嗣音就很例外了。
颜嗣音笑眯眯的,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弱智:“谈公子,久仰。”
谈萤平白被摆了一道,抽走方知意手里的烟杆把他从罗汉床上打了下去,微微对颜嗣音一抬下巴,示意她上前来说话。
颜嗣音:“忠臣良相,颜家已经有了。颜江雪能成全自己一世清名,但他保不了颜家世代兴盛,所谓诗礼簪缨的世家大族,自古没有仰靠孤臣的。”
谈萤低头抿了口茶,淡淡道:“自古以来的世家大族,也没有仰靠一个女人的。”
“自古以来人人都想嫁女入高门,何尝不是仰靠女人来活,只是没人承认罢了。”
谈萤终于正眼看了她。
他的神色温静宁和,黑白分明的眼珠透着水润的光辉。
“六部之中,兵部至今是铁板一块。老尚书赵朔是陛下亲信,兵部侍郎徐怀真是赵朔亲自挑的,跟他一个路子……你要能撬开条口子,都算你本领通天。”
颜嗣音的眼睛倏然一亮。
谈萤捧着茶杯不倒翁似的晃悠:“别高兴得太早。兵部多走门生故旧的关系,我是没这人脉的,你自己想个招。”
颜嗣音自恃兼有大智若愚与大愚若智两种品性,天底下少有她办不成的事情。话说到此就是谈成了的意思,她笑起来:“谈公子放心,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我也没脸来找你!”
她跟颜江雪像也不像,隐约有点儿同人不同命的意思。
谈萤手中烟杆一转 ,忽然挑了她的下巴。
两张美人面遥遥相对,俱是幽潭般一双眼眸,颜嗣音忽然打了个哆嗦。
“最后一个问题,”谈萤盯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开口:“——为何是宁王?”
这是投名状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笔。颜嗣音眼光一闪刚要说话,雅座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这一门板隐有排山倒海之势,方知意一头栽在谈萤大腿上,谈萤又险些砸断颜嗣音的脖子,与此同时一群文官跌宕起伏、前仆后继地卧倒,趴在地上叽叽喳喳地叫唤。
“哎哟!我的老寒腿!”
“呜呼!我的水蛇腰!”
“我呸,还水蛇呢,堪为水桶之表率。”
容盼踏进门来,简直被这人叠人的秽乱场面伤了眼睛:“你们……你们!不知廉耻!成何体统!竟然在烟花之地,聚众……聚众互摸!”
谈萤将颜嗣音和方知意挨个捡起来丢开,凉飕飕剜了他一眼:“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来做什么?”
容盼没来得及再开口——容瞻自他身后大步走出,耳边那颗乌沉沉的黑曜石反射着寒光。
谈萤脸色微微变了。
想跑。
没跑成,容瞻一手虚虚搭在他颈子上,温情和煦地抚摸。谈萤被他摸得寒毛倒竖,怯怯地扬起脸来,尖削可怜的面孔上透出了战战兢兢的意思。
……吓着了。
容瞻眼里,他和只小猫崽子似的,一双眼睛大睁着,瞳孔乌漆漆的放大。
容瞻居高临下,和风细雨地一笑。
“不要怕,只是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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