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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敲山震虎·细语定风波
李德禄的事,程砚依昭昭所言,暂且按下,只在核账时更加留意蛛丝马迹,将疑点悄然记录在另一本私册上,心中却难免悬着。他倒不惧李德禄本人,只是常公公那日的提点言犹在耳,八爷一系的阴影,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京城官场的波谲云诡。
这日散衙回府,比平日稍晚了些。天际残阳如血,给公主府巍峨的屋檐镀上一层暗金。程砚刚踏入二门,便觉府中气氛与往日不同。下人们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兴奋?赵德宝已候在垂花门口,见他回来,快步上前,低声道:“额驸爷,您可回来了。殿下在花厅,正……见客。”
“见客?” 程砚微讶,这个时辰,昭昭通常已在用晚膳或休息,很少见外客。
赵德宝面色有些古怪,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是内务府广储司的李笔帖式,李德禄。”
程砚心头猛地一跳。李德禄?他竟敢直接找到公主府来?是狗急跳墙,还是另有依仗?
“一个人来的?” 程砚边快步往里走,边问。
“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个箱子。” 赵德宝紧跟其后,“来了有一刻钟了,殿下让请到偏花厅奉茶,自己却迟迟未去。方才,殿下才让人传他进去。”
说话间,已到正院。程砚未去花厅,先回了他们日常起居的东暖阁。阁内灯火通明,却不见昭昭。宫女说殿下在花厅见客。
程砚换了常服,心中疑虑不安,想了想,还是走到与花厅相连的次间外。这里垂着帘子,能隐约听见花厅内的动静。
花厅里,昭昭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带着惯常的冷淡,听不出情绪:“李笔帖式倒是稀客。这个时辰过府,有何要事?”
接着是李德禄的声音,比平日更加谦卑讨好,甚至有些发颤:“奴才李德禄,冒昧打扰公主殿下清静,罪该万死!实在是有紧要之事,需当面禀明殿下,恳请殿下恕罪!”
“哦?紧要之事?” 昭昭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短,没什么温度,“莫非是内务府的差事,办到本宫这公主府来了?”
“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李德禄的声音更慌,“是……是关于前几日,江宁织造那批云锦料子账目上的一点小小纠漏。奴才办事不力,让程库掌……让额驸爷费心了。奴才回去后寝食难安,仔细核查,才发现是底下人疏忽,将签押单据遗落在了旧档箱底,未能及时呈报,致使账目不清,累额驸爷疑虑。此乃奴才失职之大过!”
帘外的程砚皱起眉。找到了单据?这么巧?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单据有问题。
“既找到了,按规矩补上便是,何必专门跑到本宫面前说?” 昭昭的语气依旧平淡。
“奴才……奴才心中愧疚难安!额驸爷新到任上,便因奴才疏忽平添烦恼,奴才实在罪过。特备薄礼,一来向殿下请罪,二来……也是恭贺额驸爷履新之喜,一点心意,万望殿下笑纳。” 李德禄说着,外面传来箱子开启和轻微器物碰撞的声音。
“李笔帖式,” 昭昭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打断了李德禄的话,“你入内务府当差,也有些年头了吧?”
“……是,奴才在广储司当差已满八年。”
“八年,也该懂得规矩了。” 昭昭慢条斯理地道,程砚几乎能想象她端坐椅上,指尖轻叩桌面的模样,“内务府的差事出了纰漏,自有你的上司、有宫里的规矩处置。跑到公主府来请罪、送礼,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本宫的额驸,会因几匹料子的账目与你为难?还是觉得……本宫这里,是可以绕过内务府规矩,私相授受的地方?”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凌厉起来。
“奴才不敢!奴才绝无此意!” 李德禄的声音已带了哭腔,扑通一声,似是跪下了,“殿下明鉴!奴才只是……只是惶恐!绝无半点不敬之心!这礼物……只是奴才一点孝敬,绝无他意!”
“孝敬?” 昭昭重复这个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一个六品笔帖式,一年俸禄几何?家中又有几口人要养?这箱中之物,本宫虽未细看,但听着动静,怕是价值不菲吧?你这‘孝敬’,是从何而来?莫非……也是‘账目疏忽’,从哪个库房里‘疏忽’出来的?”
李德禄已是语无伦次:“不是……殿下……这……这是奴才家中祖传……”
“李德禄!” 昭昭蓦地提高声音,虽不尖锐,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严,“收起你的东西,立刻从本宫府上出去。今日之事,本宫只当你急昏了头,不懂规矩。你若再敢踏进公主府一步,或是在内务府差事上再有半分‘疏忽’,牵连到额驸……”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本宫不介意亲自去问问八哥,他府上出来的人,是不是都这般不懂规矩,还是觉得本宫这个妹妹,好欺到连个笔帖式都敢上门来试探的地步!”
八哥!她竟直接点出了八爷!
帘外的程砚呼吸一窒。厅内死一般寂静,只听见李德禄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滚。” 昭昭吐出一个字。
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赔罪声、以及箱子被仓皇拖走的声音。很快,花厅内恢复了安静。
程砚站在原地,心潮起伏。他早知道昭昭不会忍气吞声,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如此霸道地解决。不仅驳回了李德禄的“补漏”和贿赂,更直指其背后可能的八爷关系,以最强势的姿态警告对方——别来招惹我的人。
这份维护,毫无遮掩,霸道至极,却也……让他心头滚烫。
他定了定神,掀帘走入花厅。
昭昭仍坐在主位上,一手支颐,侧着脸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神情淡漠,仿佛刚才那场疾言厉色的发作只是幻觉。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
“回来了。” 她语气如常,“今日倒晚了些。”
“衙门有些事耽搁了。” 程砚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方才……我都听到了。”
昭昭挑了挑眉,没什么意外:“听到便听到。这种人,给他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不一次敲打怕了,日后更麻烦。”
“你不怕……得罪八爷?” 程砚还是有些担忧。
“得罪?” 昭昭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着脸看他。烛光下,她眸中映着跳动的火焰,清晰而冷静,“我今日若收了他的礼,或默许他抹平账目,那才是真正授人以柄,让他和他背后的人觉得可以拿捏你我。我越是不留情面,越是显得无所顾忌,他们反而要掂量掂量。皇阿玛和皇玛嬷还在,我为自己的额驸撑腰,天经地义。八哥就算心里不痛快,面上也说不出什么,反而要约束手下,免得落人口实。”
她分析得透彻,将一场可能的风波消弭于强势的姿态之下。程砚看着她冷静自恃的模样,心中那点担忧渐渐化为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的妻子,并非只知蛮横的娇女,她有她的智慧与魄力。
“只是,经此一事,你在内务府,怕是要更引人注目了。” 程砚道。
“引人注目又如何?” 昭昭转身,走向膳桌,“你只管做好你的差事,账目该怎么核还怎么核,不必因我今日之举而刻意避嫌或强硬。李德禄经此一吓,短期内绝不敢再在你面前耍花样,甚至会约束他那一系的人。常公公是个明白人,更会知道如何待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便是我要的‘计较’。”
程砚恍然。她不仅要震慑李德禄,更是做给内务府其他人,尤其是常公公看的。表明她昭伦公主的额驸,不是可以随意搓揉的软柿子,背后有绝对的支持。这无疑为程砚日后行事扫清了许多潜在的障碍。
“先用膳吧。” 昭昭已坐下,示意宫女布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用膳时,两人都未再提此事。气氛安静,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隔阂的沉默。程砚偶尔为她夹菜,低声说“昭昭,尝尝这个”。昭昭也会“嗯”一声,慢慢吃了,有时甚至会将不喜欢的菜拨到他碗里,动作自然得仿佛早已习惯。
晚膳后,昭昭说想去园子里走走消食。春夜微凉,她只披了件薄绒披风,程砚跟在她身侧。园中月色朦胧,花香暗浮。两人沿着石子小径慢慢走着,一时无话,却有种静谧的和谐。
走到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下,昭昭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累累花苞。月光洒在她脸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少了几分白日的锋锐,多了些朦胧的柔美。
“程砚。”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程砚侧头看她。
“今日我那样对李德禄……” 她依旧看着海棠,语气有些迟疑,似乎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跋扈,不给你留余地?”
程砚怔住了。他没想到,强势如她,竟会在意他的看法。
“不会。” 他立刻摇头,语气恳切,“我知道你是为了护着我。而且……你说得对,对付这种人,退让反而麻烦。我只是……有些担心会给你惹来更大的麻烦。”
昭昭转过头,在月光下凝视着他,眸色深深:“麻烦?我自出生,身边就没少过麻烦。多这一桩,也不算什么。” 她微微抿唇,声音更低了些,“但你是我的额驸,是我自己选……皇阿玛指给我的人。我不能让人觉得,我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
这话说得依旧带着公主的傲气,却又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在意。程砚心头一热,下意识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她的手微凉,被他握住时,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昭昭,” 他低声唤她,借着月色鼓足勇气,“谢谢你。不只是为今日之事。是谢谢你……愿意让我靠近,愿意……把我当成你的……丈夫。”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生涩,却无比认真。
昭昭的睫毛颤了颤,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目光,耳根在月光下泛起可疑的红晕。她别开脸,语气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既成了亲,自然便是夫妻。说这些做什么……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她说着,便要抽手转身。
程砚却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不让她逃开。他看着她嫣红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长睫,心中满溢着柔情与坚定。
“好,回去歇息。” 他顺着她的话说,牵着她,慢慢往回走。
这一次,昭昭没有挣扎,任由他牵着。两人的手在披风的遮掩下紧紧相扣,掌心相贴处,传来彼此的温度,熨帖着初春夜晚的微凉。
程砚知道,前路依然不会平坦。八爷党的阴影,内务府的复杂,乃至未来可能更大的风波,都还在前方。但此刻,握着这只微凉却愿意被他温暖的手,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昭昭。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成长,成长到足以与她并肩,甚至……在某一天,能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依偎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公主府的夜,依旧宁静,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根,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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