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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棋局(下)
告示贴出后,整个回光巷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西北角的废宅区,从来都是巷民们自觉绕行的地方。那里曾是一户姓赵的富商宅邸,四十多年前一场无名大火,烧死了赵家满门七口。坊间传言夜半能听见哭声,久而久之便彻底荒废了。野草从碎裂的青砖缝里钻出来,藤蔓爬满了焦黑的梁柱,成了野猫和乌鸦的巢穴。
温知言要清理这样的地方,按说该引起巷民的恐慌。
但诡异的是,没有人公开反对。
王老头在自家铺子门口抽了三袋旱烟,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屋。沈三娘听说要重修茶寮后,整天忙着整理丈夫留下的图纸,对废宅的事似乎毫不关心。连最可能站出来说话的荆五,也只是在铁匠铺里把铁锤砸得比平时更响了些。
恐惧已经内化成了一种默契的沉默。
大家都明白:当官府以“保护性清理”这样的名义行事时,任何阻拦都是徒劳的,甚至可能招来更大的麻烦。不如装作看不见,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安宁。
只有童七在一个午后,偷偷溜到了城隍庙。
“林先生。”孩子扒着门框,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些官爷……是不是在找宝贝?”
林时正在修补一本脱线的县志,闻言抬起头:“为什么这么说?”
“我昨天听见他们说话了。”童七溜进来,压低声音,“有个拿罗盘的官爷说,废宅底下有‘空洞回音’,还说……还说可能是‘前朝秘藏’。”
林时的手顿了顿:“他们还说了什么?”
“说温大人吩咐,挖掘时要‘外松内紧’,不能让人看出他们真正在找什么。”童七眨眨眼,“林先生,什么是‘秘藏’?是不是埋在地下的金子?”
“有时候是。”林时放下手中的镊子,“有时候,是比金子更麻烦的东西。”
他把桌上的一块饴糖推给童七:“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好吗?”
童七用力点头,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奶奶说,在回光巷,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孩子蹦跳着离开了。
林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温知言不仅没有隐瞒挖掘的真实意图,反而故意让手下议论,让消息通过童七这样的孩子传递开来。这是另一种施压:他要让巷子里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寻找某个“秘藏”,而所有人都可能是知情者。
当怀疑的种子撒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会开始崩解。
---
挖掘工作在第三天清晨正式开始了。
温知言调来了更多人手,清一色的壮年工匠,动作整齐划一,显然受过严格训练。他们没有从正门进入废宅,而是在外围搭起了高高的挡板,将整个区域围了起来。挡板上贴着工部的封条,还有两个持棍的差役把守。
从外面,只能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敲击声、铁锹挖土的沙沙声,偶尔有工匠简短的指令。
看不见,反而更让人不安。
苏芷的杂货铺二楼成了最好的观察点。林时以“购买修补用纸”的名义过去,两人站在窗前,透过半掩的窗扇看着挡板围起的区域。
“他们在往下挖。”苏芷轻声说,“听声音,至少已经挖了一丈深。”
“废宅底下真有东西?”林时问。
“有。”苏芷的回答很肯定,“但不是档案馆的入口。那是另一条路,我阿爹叫它‘伪径’。”
“伪径?”
“档案馆的设计者早就料到会有人探查,所以设置了多条误导性的通道。”苏芷转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在桌上展开,“你看,这是档案馆完整的地面布局图。”
图纸上,回光巷的轮廓清晰可见。但令林时惊讶的是,图纸上的巷子比现实中的要复杂得多——多了许多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小径、院落,甚至还有一条穿巷而过的溪流。
“这是……最初的规划图?”
“对。”苏芷的手指沿着一条虚线移动,“档案馆建于永乐年间,最初的设计者将整片区域设计成了一个巨大的‘迷阵’。地上的建筑布局、巷道走向,都与地下的迷宫相对应。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地上的部分没有完全建成,只留下了回光巷这一小片。”
她的指尖停在西北角:“废宅的位置,对应的地下是一条环形死路。里面布满了机关,但最终只会通向一个封闭的石室,石室里什么也没有。”
“纯粹的陷阱?”
“不完全是。”苏芷摇头,“石室的墙壁上刻着《道德经》的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林时明白了:“这是劝诫。告诉闯入者,最高的善像水一样,居于众人厌恶的低洼之处。暗指真正的入口在更低、更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枯井。”
“对。所以‘伪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劝退。”苏芷卷起图纸,“温知言如果真的一路挖到底,看到那些刻字,就会明白自己找错了方向。”
“但他还是去挖了。”林时说,“明知是陷阱也要挖。”
两人同时沉默。
这不符合常理。除非——
“除非他想看到的,根本不是入口。”林时缓缓说,“而是陷阱本身。”
苏芷抬眼:“什么意思?”
“想想看。”林时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挡板,“温知言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他知道我们在试探他,知道废宅可能是陷阱。但他还是大张旗鼓地去挖,为什么?”
他转过身:“因为他要确认,这个陷阱,到底‘假’到什么程度。”
“确认之后呢?”
“确认之后,他就能反推出,真正的入口,该‘真’到什么程度。”林时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在用排除法。排除所有明显的、可疑的、可能被故意设置的错误选项,剩下的那个,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能,都必须是真相。”
苏芷的脸色变了:“所以他挖废宅,是为了证明枯井才是真的?”
“不仅如此。”林时说,“他还要通过这个过程,观察我们的反应。当我们以为他被误导时,我们就会放松对真正入口的警惕。而那时候,才是他真正动手的时候。”
窗外的挖掘声忽然停了。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挡板内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什么发现。
不多时,挡板开了个小门,一个工匠匆匆跑出来,径直走向巷口的书办处。
温知言很快出现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藕荷色的便服,手里摇着折扇,步履从容地走向挡板。经过沈三娘的茶水摊时,他甚至停下来,要了一碗新沏的茶,慢条斯理地喝完,才继续往前走。
那种刻意的从容,比任何急迫都更让人心慌。
“他进去了。”苏芷低声说。
挡板的小门在温知言身后关上。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巷子里静得可怕。连平时最聒噪的麻雀都似乎噤了声。王老头关上了铺门,沈三娘收拾了茶摊,荆五的打铁声也停了。
所有人都在等。
等那个小门再次打开,等温知言走出来,等一个未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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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时,小门终于开了。
温知言走出来,身上纤尘不染,连鞋底都没有沾多少泥土。他的表情平静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他径直走向城隍庙。
林时早已回到庙里,此时正坐在桌前,假装整理古籍。听见敲门声时,他的手顿了顿,然后说:“请进。”
温知言推门而入。
“林先生好雅兴。”他环视着满桌的书册,“整理旧籍,可是个需要静心的活计。”
“打发时间而已。”林时放下手中的书,“温大人有事?”
“确实有件事,想请教林先生。”温知言在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青黑色的残碑,约莫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显然是从更大的石碑上碎裂下来的。碑面刻着字,但磨损严重,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
“……善若……水……处……”
林时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苏芷说的,《道德经》第八章的残句。
温知言真的挖到了那个石室。
“这是在废宅底下发现的。”温知言的手指抚过碑面,“埋在一丈二尺深处,旁边还有烧焦的梁木和碎瓦,应该是当年那场大火时,随着房屋坍塌埋进去的。”
他的语气很随意,像在聊今天的天气。
“碑文不全,但我大概能猜出内容。”他继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林先生觉得,这句话刻在那种地方,是什么意思?”
林时沉默片刻:“或许是宅主的人生信条。”
“有可能。”温知言笑了笑,“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读——这是一个提示,或者说,一个劝诫。告诉寻找某样东西的人:你们找错了地方,真正的东西,在更低、更不起眼之处。”
他抬眼看向林时:“林先生认为呢?”
四目相对。
林时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试探,看不到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求知般的好奇。仿佛他真的只是在和一个学者探讨碑文的含义。
但这种纯粹,反而最致命。
“在下不懂这些。”林时垂下眼帘,“只是觉得,若真是提示,那设下提示的人,未免太过迂腐。既想藏住秘密,又忍不住要给线索,到头来,怕是两头不讨好。”
温知言闻言,轻轻笑出了声。
“林先生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将残碑收回袖中,“这世上的秘密,大多如此。想彻底埋葬,却又怕后人完全不知;想留下线索,又怕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于是扭扭捏捏,欲说还休,最后留下的,就是这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但我倒觉得,这种‘扭捏’,本身也是一种智慧。”他的声音轻了些,“它设置了一道门槛。只有那些真正有心、有耐心、且懂得其中门道的人,才能跨过去。至于其他人……”
他转身,笑容依旧温和:“就让他们在错误的地方,白费力气好了。”
说完,他颔首致意,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只是说:
“对了,废宅的清理工作,明日就结束了。工部会在那里立一块碑,刻上完整的《道德经》第八章,算是给那户枉死的人家一点慰藉。林先生若得空,可以去看一看。”
门轻轻关上。
林时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温知言的话,像一把把薄如蝉翼的刀,每一句都切在最关键的部位。
他承认了废宅是错误的方向。
他暗示自己看懂了提示。
他甚至大方地表示要在那里立碑——这是胜利者的从容,他在宣告:这个陷阱对我无效,但我欣赏它的精巧。
而最后那句“可以去看一看”,则是赤裸裸的邀请。
去看什么?
看他是如何从容地破解陷阱,如何优雅地接受劝诫,如何大度地为枉死者立碑。
他在展示自己的强大,也在展示自己的“仁慈”。
暮色彻底笼罩了回光巷。
林时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晃动。他想起苏芷父亲在《蠹简杂记》里写的一句话:
“守秘之难,不在拒敌于外,而在辨敌于内。最高明的敌人,会让你觉得,他理解你,甚至欣赏你。而当你放松警惕时,他手中的刀,已经抵住了你的心脏。”
温知言就是这样的敌人。
他理解回光巷的过去,欣赏档案馆设计的精巧,甚至对设下陷阱的守秘人抱有某种敬意。
但这不妨碍他,要亲手拆解这一切。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夜,深了。
而林时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温知言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一步:确认所有错误选项。
下一步,就是正确的那个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夜色中的那口枯井。
井盖上的青石板,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像一只闭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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