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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第二卷:春寒
第三章
周六上午九点半,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行政楼会议室里,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左侧是沈默带领的技术团队——五人,全是核心成员,最年轻的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穿着格子衫,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右侧是院方伦理委员会成员——七人,三位资深医生,两位医学伦理专家,一位法学教授,一位病患代表。周屿坐在中间,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文件。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陈院长坐在主位,眉头紧蹙。他左手边的法学教授,一位满头银发的女教授,刚刚用平静但不容辩驳的语气,列举了默声科技“数据安全协议”中的“三处重大缺陷”。
“贵方坚持数据不离开用户设备,在本地进行分析处理,”法学教授用指尖轻点桌上打印出来的协议,“这个技术方案在伦理上很优雅,但实际操作存在监管盲区。如果设备被黑客入侵,如果算法存在隐性偏见,如果用户对隐私条款理解不足,我们院方如何担责?”
沈默挺直了腰背。他已经脱了外套,卷到小臂的衬衫袖子下,手腕比周屿印象中更清瘦。“我们的模型是轻量化设计,本地运行完全可行。所有算法参数在部署前都经过第三方审计,偏差检测有明确流程。关于隐私条款,我们设计了多层说明界面……”
“沈总,”坐在沈默对面的那位病患代表,一位约莫六十岁、面容沉静但眼神锐利的女士,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她是阿尔茨海默症早期患者家属互助会的负责人。“我代表我丈夫,也代表我们互助会几百个家庭问一句。你们用我们的声音数据训练AI,说是为了帮助更多人。可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公司不在了,这些声音数据会去哪里?”
会议室瞬间安静。沈默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周屿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下蜷紧了。那位年轻的技术员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这个问题,超越了技术和法律的范畴,直指伦理的核心。
“刘阿姨,各位专家,”沈默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但很清晰,“这是最根本的问题。这也是我们坚持数据不离本地、不建中心化数据库、模型只做本地推理的原因之一。从技术架构上,就杜绝了数据被集中滥用或泄露的可能。即使,我是说万一,有一天默声科技不存在了,用户设备上的模型停止服务,但已经存储在本地设备上的个人声音数据,也只会留在本地设备上。我们的协议条款中明确,用户拥有随时删除所有本地数据及模型缓存的权利。”
“但你们的算法在不断更新,”医学伦理专家之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医生说,“每次更新,都需要新的数据来优化。这如何保证?”
“联邦学习。”沈默看向自己团队中一位短发女技术员,示意她解释。
女技术员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投屏。屏幕上出现复杂的示意图。“我们不收集原始数据。模型更新时,只从用户设备上提取极小一部分、完全匿名的、加密后的模型参数更新量,上传到云端进行聚合,形成新的全局模型。这个过程无法反推任何原始个人数据。就像……”她寻找着比喻,“就像很多人一起做一道数学题,各自在纸上计算,最后只把答案汇总,没人知道彼此的草稿纸上写了什么。”
几位专家交换了眼神。法学教授微微点头,表情依然审慎,但先前的严厉似乎缓和了一丝。
“技术方案听起来可行,”银发教授说,“但我们需要看到独立的第三方审计报告,包括对你们整个数据处理流程的‘白盒’检查,而不是你们自己提交的‘黑盒’报告。”
“这是应该的。”陈院长适时开口,看向沈默,“小沈,院方对这个合作是抱有极大期待的。你们的技术,在早期筛查和辅助干预上,确实展现出了令人鼓舞的潜力。但越是这样,我们在伦理和安全上就必须越严格。这不仅是对患者负责,对科学负责,也是对你们自己负责。一旦出问题,就是万劫不复。”
“我明白,陈院长。”沈默郑重地说,“我们愿意接受任何形式和深度的审计,也愿意将整个流程和标准开源,接受学界和业界的共同监督。我们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快速商业化赚钱,而是想让它真正、安全地帮助到人。任何可能损害这个目标的漏洞,我们都必须堵死,甚至不惜让进程慢下来。”
他的话语里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沉静的笃定。周屿注意到,那位病患代表刘阿姨的目光,在沈默说话时,一直停留在他脸上,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辨别。
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深入到技术细节、法律条款的每一处措辞、审计的时间表和标准。周屿主要从法律和合规角度补充解释,与法学教授就几个责任界定和纠纷解决条款进行了反复拉锯。最终,双方初步同意,在默声科技通过指定第三方机构的全面伦理与安全审计,并按照审计结果完成整改之前,合作项目可以进入有限范围的临床前研究,但不得涉及任何真实患者数据。
“审计和整改期,预计需要三到六个月。”陈院长在总结时说,“这期间,院方会成立联合工作组,跟进你们的进展。小沈,时间压力不小,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有准备。”沈默说。周屿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更深的凝重。这意味着一笔不小的额外开销,以及至少半年的发展迟滞。对于一家刚刚经历控制权风波、资金链紧绷的创业公司,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散会后,陈院长特意留下沈默和周屿。他让秘书泡了茶,三人移步到旁边的小会客室。
“小沈,刚才会上有些话我不便多说。”陈院长抿了口茶,看着沈默,“启明资本的人,昨天也来找过我。”
沈默和周屿对视一眼,并不特别意外。
“他们开出了很优厚的条件。”陈院长慢慢说,“承诺如果由他们主导合作,可以大幅缩短流程,甚至绕过部分‘繁琐’的伦理审查,加快产品上市。他们还暗示,可以提供一笔可观的‘科研赞助’。”
“您拒绝了。”周屿用的是陈述句。
陈院长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傲骨。“我在这行干了三十多年,从赤脚医生干到现在。我见过太多打着‘效率’、‘创新’旗号,最后在伦理底线上滑倒的例子。医疗的事,快就是慢,慢有时候才是快。他们那一套,在我这儿行不通。”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变得严肃:“但我拒绝,不代表别人也会拒绝。医院不是我说了就算,上面还有董事会,还有各种委员会。启明资本的能量不小,他们可能会从其他层面施加压力。而且,你们现在这个情况……”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我明白,陈院长。”沈默诚恳地说,“谢谢您的信任和支持。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最严格的标准完成审计和整改。绝不会让您为难。”
“不是为不为难我。”陈院长摆摆手,“是为你自己,为你们团队,也为那些将来可能受益的人。这条路你选了,就得走到黑,走到亮。中间不能歪,一歪,就全完了。”
从医院出来,已是下午一点多。早春的阳光勉强有些暖意,但风依旧料峭。两人在医院门口的小广场边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仿佛都需要从刚才高强度、高压力的会议中喘口气。
“去吃个饭吧。”周屿率先开口,“边吃边说。”
他们没走远,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客人不多的本帮菜馆。点了几个家常菜,等上菜的间隙,沈默一直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出神。
“审计费用,加上这半年的运营成本,”沈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们现在账上的钱,撑死还能维持四个月。这还是在不再发生任何意外的前提下。”
周屿没接话,给他倒了杯热茶。
“王振宇和李明哲带走的,不止是人和技术资料。”沈默转回头,眼里布满红血丝,是长期缺觉和高压力的痕迹,“他们还带走了一批潜在的投资人意向。原来谈得差不多的B轮融资,现在全黄了。投资人都很现实,看你内讧,看你和大医院合作卡在伦理审查,看你账上没钱,就跑得比谁都快。”
菜上来了,简单的红烧肉、炒青菜、腌笃鲜。热气蒸腾,香味扑鼻,但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屿问,夹了一筷子青菜。
沈默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两个选择。第一,大幅裁员,砍掉一切非核心项目,包括我们为视障人群开发的辅助语音系统原型,全力保医院合作项目,用最低能耗熬过这半年。但这样,就算合作成了,公司也残了,失去了多元发展的可能性。”
“第二呢?”
“第二,”沈默抬起头,目光看向周屿,里面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引入战略投资者,接受一些不平等的条款,比如对赌,比如业绩承诺,先拿到救命钱。但这意味着可能再次失去部分控制权,甚至可能为将来的危机埋下伏笔。”
“没有第三?”周屿放下筷子。
沈默苦笑:“第三?第三是奇迹发生,有个不求回报、不干涉运营、还特别懂我们价值的白衣天使突然给我打一笔钱。周律师,你觉得这概率有多大?”
周屿沉默地吃着菜。他知道沈默说的是现实。创业就是不断在糟糕和更糟糕的选择之间做抉择。理想很丰满,但现金流很骨感。
“也许,”周屿慢慢地说,“我们可以一起想想,怎么把第一个选择的伤害降到最低,或者,在第二个选择里,设计出更有利的条款。”
沈默看着他,眼神复杂:“周屿,你现在是以我的律师身份说这话,还是以……”
“以朋友的身份。”周屿平静地接上,“而且,我认为这两个身份不冲突。作为律师,我的职责是帮你厘清风险,设计防线。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被逼到绝境,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朋友。这个词让沈默怔了一下。他低头喝了口汤,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也似乎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裁员名单我拉不出来。”沈默低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是当初我亲手招进来的,都是相信那个‘用技术保护人’的鬼话,拿着比大厂低得多的薪水,没日没夜加班干出来的。现在为了活下去,要我亲手把他们踢开?我做不到。”
“那就努力找钱。”周屿说,“战略投资未必都是洪水猛兽。我们可以设定非常明确的边界,把控制权条款写得滴水不漏。同时,开辟其他收入来源,哪怕是小额的。你的技术,除了医疗,还有其他落地场景吗?哪怕短期内赚不到大钱,能产生一些现金流,缓解压力也好。”
沈默思考着:“有一个方向……我们之前为视障人群开发的语音环境交互系统,其实底层技术和情感识别是相通的。如果简化一些功能,做成针对老年人的智能居家语音助手,帮助独居老人监测异常、简单交流、紧急呼叫,市场是存在的。但之前觉得太‘小儿科’,偏离了主航道。”
“现在活下来就是主航道。”周屿一针见血,“而且,这个方向在伦理上更安全,落地更快,或许能吸引一些关注社会责任的投资机构,或者争取政府扶持项目。”
沈默的眼睛慢慢亮起一点光,那是技术人看到可行路径时的本能反应。“对……可以做一个简化版,聚焦安全陪伴和应急。不需要复杂的医疗数据分析,避开了最敏感的伦理雷区。开发周期可以压缩到两三个月……”
他像是重新找到了锚点,语速加快,开始分析技术难点、资源调配、市场切入点。周屿静静听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他思考得更周全。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沈默脸上的疲惫依旧,但那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具体问题时的专注和韧劲。
“我回去立刻组织团队评估这个方向。”沈默在餐厅门口说,春日的风吹起他额前过长的头发,“医院那边的审计标准,我也会让团队尽快消化,列出整改清单。至于融资……”他顿了顿,“周屿,你能帮我看看,怎么设计投资条款,才能在拿钱的同时,最大限度保住我们的核心控制权和方向吗?特别是关于技术应用的伦理审查权,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这正是我的工作。”周屿点头,“你把需求和底线列清楚,我来起草框架协议和核心条款。另外,关于可能接触的投资方,我们也要提前做背调,避开那些风格激进、对赌苛刻的。”
“好。”沈默伸出手。
周屿握住。他的手比之前暖和了一些,也更有力。
“又要辛苦你了。”沈默说。
“你也一样。”周屿松开手,“保持联系。记住,最难的时候,往往也是转机可能出现的时候。别一个人硬扛。”
沈默点了点头,转身汇入街道的人流。他的背影依旧清瘦,但步履不再虚浮。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陈律师,是我,周屿。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对,关于沈默的公司。他们可能需要一轮紧急的过桥贷款,或者可转债……我了解风险,但我觉得这个案子,值得我们用一点创新的方式支持……是的,不仅仅是从律师费角度考虑……好,下午我回所里详细向您汇报。”
挂掉电话,周屿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阳光穿过梧桐树新生的嫩叶,在他肩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春天确实来了,带着倒春寒的余威,但也带着破土而出的生机。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只会更艰难。资金的压力,时间的竞赛,对手的觊觎,还有沈默内心那根始终紧绷的、关于理想与现实平衡的弦。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沉重,反而有一种久违的、清晰的笃定。就像在迷雾中航行,终于看见了灯塔的微光,虽然航道依然险阻,但方向已然分明。
他为很多人辩护过,为很多利益奔波过。但这一次,他感觉不仅仅是在处理一个案子,而是在参与一个故事,守护一个可能。这感觉陌生,却让人踏实。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沈默发来的一张照片。点开,是默声科技办公室里,几个技术员凑在一台电脑前争论着什么,旁边白板上画满了潦草的架构图。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团队听说有新方向,自己周末跑回来加班了。拦不住。”
周屿看着照片里那些年轻而专注的侧脸,看着白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外人看来如同天书的符号和线条,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他收起手机,加快了脚步。
风还在吹,但已经不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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