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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棍子哥”的离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水潭,激起的涟漪缓慢扩散,无声地改变着洞穴内的一切。空间似乎宽阔了一些,但某种支撑性的力量也随之抽离,留下一种隐形的空缺和不稳。
砾母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照料(检查“燧手”伤口、分派食物、看顾孩子),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靠近火种的地方,用那双粗糙的手反复搓捻着某种晒干的草茎,或是将收集到的毛发(人发?动物毛?)揉进皮绳里,使其更加坚韧。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种无需思考的、能让她心神安宁的仪式。
“燧手”是伤者,也是暂时的“闲人”。肩膀的剧痛和小腹伤口的牵扯让他无法进行任何体力劳动,连自己进食都显得有些困难。砾母会把软化好的肉撕成细条递给他。他大部分时间都靠坐在岩壁凹陷处,闭目养神,或者盯着那簇跳动的火苗出神,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的痛苦渐渐被一种空洞的疲惫取代。偶尔,他会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无意识地在身旁的岩石地面上划拉着什么,划痕很浅,旋即又被他自己用靴底蹭掉。
“骨针”少年似乎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了许多。疤面分派给他的内务和警戒任务,他执行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战战兢兢。他会定时去洞口倾听外面的动静(尽管风雪声掩盖了一切),会仔细检查堵门石头的稳固程度,会学着砾母的样子将肉块放在靠近火堆的石头上缓慢“烘烤”软化。他看向疤面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看向苏棠时,则多了几分复杂的好奇——这个“怪人”似乎没有因为“棍子哥”的死而受到任何影响(至少表面如此),依旧在角落里默默打磨着她的骨锥和木棍。
疤面自己则成了洞穴内最忙碌也最压抑的存在。他不再长时间闭目养神,睡眠时间似乎也缩短了。他花大量时间检查和保养武器:那根主投矛被他用掺了细砂的湿兽皮反复擦拭,直至石制矛头在火光下泛起冷冽的青光;几根备用的投矛杆也被逐一检查笔直度和韧性;石刀、石刃匕首都被打磨得更加锋利。他还开始整理那个装着小皮囊的工具包,将燧石、引火物、备用皮绳、几块关键的石器半成品分门别类放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准备一场漫长而艰巨的远征。
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目光时常扫过洞穴内剩余的每一个成员,在“燧手”身上停留时带着评估,在“骨针”身上停留时带着审视,在砾母身上停留时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而在苏棠身上停留时……则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思量。
苏棠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分量。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埋头于疤面指派的工作。除了处理木料和骨头,砾母有时也会把一些需要切割的兽皮边角料交给她,让她试着做成小块皮垫或绑带。她的“手艺”在反复实践中以蜗牛速度进步,至少现在用石刃匕首切割皮料时,不会动不动就割歪或划伤自己了。
然而,真正的挑战并非来自工作。
而是夜晚。
第一个夜晚,在葬仪之后。
洞穴内的“床位”重新进行了无声的调整。疤面依旧占据最内侧、最干燥避风的位置。砾母带着最小的孩子睡在靠近火堆、方便照看的位置。“燧手”因为受伤,被安置在相对舒适、离火也不远的另一侧。“骨针”少年则睡在靠近洞口、但又不是最风口的位置,算是半个哨位。
苏棠的位置没变,依旧是那个靠近角落、地面冰冷坚硬的石台。这没什么,她能忍受。
问题是,“燧手”的鼾声。
或许是伤痛,或许是药物(那些草药可能有镇静或镇痛成分),或许是身心俱疲后的深度睡眠,从入夜后不久,“燧手”就开始了。
那不是普通的打鼾。那是一种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断续、仿佛喉咙里卡着破风箱和沙砾的、极其响亮的鼾声。在相对封闭的岩穴内,这声音被放大、回荡,如同一个看不见的、制造噪音的怪物盘踞在洞穴中央。
苏棠本就神经紧绷,难以入睡,这鼾声更是成了酷刑。它毫无规律,每次当她困意上涌,即将坠入睡眠的边缘时,一声突兀的尖锐鼾响就能将她猛地拽回清醒,心脏狂跳。她试过用撕下的一小条兽皮塞住耳朵,效果甚微。那声音似乎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钻进脑子里。
她偷偷看向其他人。砾母似乎早已习惯,搂着孩子,呼吸均匀。“骨针”翻了个身,用兽皮蒙住了头。疤面……疤面躺在他的铺位上,一动不动,但苏棠借着微弱的炭火余光,能看到他睁着眼睛,望着洞穴顶部,显然也没睡。
整个夜晚,就在“燧手”时断时续、折磨人的鼾声,洞外永不止息的风雪呜咽,以及众人或真或假的沉睡呼吸声中,缓慢而煎熬地爬过。
第二天,“燧手”的伤势似乎稳定了一些,但鼾声依旧。而且,因为无法劳作,他醒着的时候,那种空洞的、无所适从的状态,无形中给洞穴增添了一种凝滞的压抑感。他开始更频繁地、无意识地在身旁地面划拉,划痕越来越清晰,渐渐形成了一些重复的图案:几条波浪线,几个交错的短线,一个简单的圆圈……
苏棠在打磨骨锥的间隙,会偶尔瞥一眼那些划痕。她注意到,“燧手”画的波浪线,似乎和洞穴壁上一处记录水纹的刻痕很像。那些交错的短线,有点像他们之前狩猎路径的简化标记。而那个圆圈……可能代表太阳,或者聚集地?
这不是涂鸦。这更像是一种……极其原始的、辅助记忆和思维外化的方式。他在用符号整理和重温过去的经验?或者在规划什么?
这个发现让苏棠心中一动。她再次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地上画的那些无意义的符号。如果……如果她尝试画一些更有指向性的、他们可能能理解的符号呢?不是为了交流复杂的想法,而是为了传递最基本的信息,比如危险、方向、食物、安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难以遏制。但她不敢贸然行动。在疤面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任何“出格”的举动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机会出现在第二天傍晚。
疤面和“骨针”需要外出处理一些事情——可能是检查之前设下的简单陷阱(如果有的话),或者只是去附近收集一些可用的干柴(尽管在冰原上这很难)。砾母在洞口协助他们准备,并负责瞭望。
洞穴里暂时只剩下苏棠和昏昏欲睡的“燧手”,以及那个一直很安静的孩子。
苏棠的心跳加快了。她一边继续手头的工作(打磨一根准备用作投矛杆的木棍),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地面。靠近她工作区域的岩石地面相对平整,浮土不多。
她深吸一口气,假装调整坐姿,用靴子底,看似无意地,将一小片区域的浮土轻轻抹平。
然后,她垂下拿着石刃匕首的手,用匕首尖端(不是刃口),极其快速而轻微地,在抹平的地面上划了几下。
她先画了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洞口方向。想了想,在箭头旁边,加了几道短促的、向下倾斜的线条,代表风雪。
接着,在旁边,她画了一个圆圈,代表太阳(或聚集地?),在圆圈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她的意图是:外面(箭头指向洞口)有风雪(斜线),可能不利于外出(叉)?或者,风雪中的太阳(圆圈)方向难以辨认(叉)?
她不确定“燧手”或其他任何人是否能看懂。这纯粹是她基于自己理解的、一厢情愿的尝试。
画完后,她立刻用脚将划痕抹去大半,只留下一点点几乎看不清的痕迹。然后,她继续打磨木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既紧张又有一丝莫名的兴奋。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对她而言,却像是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隔阂中,投下的一颗试图泛起涟漪的小石子。
疤面和“骨针”很快回来了,带回了几根冻得硬邦邦的、勉强可用的灌木枯枝,以及一只冻僵的、体型不大的雪兔(大概是掉进天然雪坑或陷阱里的)。收获微薄,但总比没有好。
砾母熟练地处理雪兔,将皮毛剥下(很小一块),肉切成条,分给大家。苏棠也得到了属于她的一小份。肉质很少,但很新鲜(相对而言)。
进食时,疤面的目光扫过洞穴地面,在苏棠之前抹平又留下浅痕的地方,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苏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但疤面什么也没说,很快移开了视线。
然而,当天深夜,当“燧手”的鼾声再次响起,苏棠在辗转反侧中,借着炭火的微光,看到疤面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睁眼望顶。他侧躺着,脸朝着苏棠这个方向。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也是睁着的。
静静地,望着她这边,或者说,望着她白天“无意”抹平又留下痕迹的那块地面。
苏棠立刻闭上眼,假装熟睡,全身的肌肉却瞬间绷紧。
他不知道疤面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又会怎么想。
但她知道,自己那点笨拙的、试图沟通的小动作,很可能,已经被那双锐利而沉默的眼睛,尽收眼底。
夜,在鼾声、风雪声和一种新的、无声的警惕中,格外漫长。
而洞外,风雪似乎变得更急了。偶尔能听到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以及某种沉闷的、仿佛远处雪层滑动的声音。
沉重的新雪,正在覆盖一切旧的痕迹,也预示着前路的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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