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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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不该被伤害的人


      从杨树奇那边回来的第二天,和赵秋约好见面的表妹萱萱打电话给她,表达了临时有事的歉意,并表示改天再找赵秋商量事情。
      一周后的周六,赵秋在家又烧了排骨,石唯过来和她一起吃午饭,这时表妹萱萱来了电话。
      萱萱比赵秋小六岁,是赵秋大姑妈的女儿。她在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找了份兼职——在防护用品厂子里打包防护服和口罩。等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的时候,她妈妈已经欢天喜地准备好了她上学要用的物品,她却怎么也不肯去念书了。
      萱萱恋爱了,对方比萱萱大十岁,是那个防护用品厂子里的正式工人。
      赵秋的大姑妈很无措。她的一生都只知道要努力生活,认真干活,然后供孩子们读书。她不理解女儿怎么就不肯念书了,更生气那个大女儿十岁的男人怎么会对才高中毕业的女儿“下手”。
      萱萱从来都不喜与母亲交流,她只觉得自己的妈妈软弱。母亲总是对她说那种废话:“你不要担心,我怎样都会供你读书的,砸锅卖铁也供你和弟弟读书,肯定把你们供出去。”这种话只会让萱萱感到更痛苦和沉重,而母亲总是想向萱萱证明自己的决心。
      赵秋的大姑妈不知道该怎么办,找来娘家亲戚一起劝萱萱。等赵秋的爸爸、二姑、小姑都赶到那边,轮番劝说下来,大家发现了更糟糕的事情——萱萱怀孕了。
      小姑娘还想着要结婚。一家人找到厂子里去的时候,那男的死不认错,说大不了结婚认栽。他声称是萱萱主动要和他谈恋爱,工友们怕家属们动手,还替他说话,说他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对萱萱那帮暑期工很是照顾。
      最后,这男的辞职跑了,杳无音讯。萱萱没有生下孩子,也没有再念书。赵秋的大姑妈一直自责,怨自己不该同意萱萱打暑期工,怪自己对萱萱关心不够。萱萱身心受到重创,搬出家独自生活,租了间小房间,找了份工作。
      家里的亲属提起萱萱,多是慨叹大姑妈可怜,说萱萱傻。末了还会来一句:“这事要是说怨谁,萱萱只能最怨她自己,怪不到别人头上。”提起萱萱时表现得最不屑的,却是赵秋的另一个表妹——二姑家的女儿芸芸。
      芸芸那时候对赵秋提起萱萱也不避讳:“萱萱真是蠢得冒烟了!她还想结婚,还想生小孩,是不是有毛病哦?大姨也真是的,又冇本事去闹,居然让那男的跑了。萱萱又没念书,又出了这事,这一生算完了。人蠢就会踩雷。”
      赵秋这时候会制止芸芸,说芸芸说这种话实在太刻薄了。更多时候人遇到问题是运气不好,和这个人本身是什么样反而没那么相干;选错了路,就重选,找亲友帮助,不至于一生就完了;至于踩雷,批评和指责别人,并不会让自己安全避开所有的麻烦。芸芸不解赵秋干嘛要护着萱萱,她也听不进去,但也就不再说了。
      那时候赵秋去看过萱萱,也劝过她争取复读再念大学。但是看着躺在床上身体都没恢复、只是默默流泪的妹妹,赵秋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是残忍——她提供不了实际的帮助,还这样说教,和那些批判萱萱的长辈们又有什么区别?
      几年后赵秋结婚,想要萱萱和芸芸当伴娘,家里亲属们都不说话,气氛中透着些微妙的情绪。她想不通:萱萱是自己的妹妹,怎么就不能做伴娘了?芸芸表示:“绝不和萱萱一起当伴娘。”后来是萱萱婉拒了赵秋的邀请,伴娘换成了另一个小表妹心心。
      萱萱这几年一直在工作:最开始在小饭馆打杂,后来去了比较高端的花园餐厅前厅当服务员。那家餐厅有花艺师定期来换前台花和包厢花;也有园艺公司的师傅过来养护整理绿植,有时候萱萱会协助对方整理。萱萱勤快讨人喜欢,闲聊时园艺养护师傅对她说:“定期来换花的那个小李,是我们公司的花艺师,他以前也是餐馆的,我们公司花艺师多咧。小李手艺好,干出来了,薪水多,有自由;其他的人也有薪水不行的。”说者无心,但萱萱听进去了——她一直想着如果自己不在餐馆工作可以做什么。她那时候去参加赵秋婚礼,赵秋的手捧花很漂亮,一问才知道:是赵秋开花店的朋友做的,她想着自己也能有家属于自己的小铺子就好了。
      萱萱打电话咨询了赵秋。赵秋问询杨树奇的意见后,鼓励萱萱可以找专业的机构培训学习试一下——看学过后还有没有从事这一行的意愿,并表示自己可以支持她培训的费用。萱萱婉拒了赵秋的好意:工作几年她辛辛苦苦也攒了点钱。萱萱学习后发现自己很喜欢,抱着美好的期待踏入了花艺行业,去了花店当店员。虽然辛苦,她做得还是比较开心的,比在餐厅开心一点。
      这次萱萱打电话给赵秋,也是为了工作的事。萱萱在一家连锁花店工作两年,那个品牌在这两年的大环境影响下,实在撑不住了,关闭了十多家店铺。萱萱想找新的出路,去了江城,找到了一家私人花店工作。老板娘在外人看来是个很健谈的人,看着还算和气,只是好像喜欢打量人——不过萱萱高兴找到了新工作,工资比在复州的时候多了两千块。可是,漫长的煎熬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了。
      店里只有老板和萱萱两人。萱萱每天从早九点工作到晚八点,从整理花材、养花换水、打扫卫生,到接待客人、制作订单、打样新品、社媒宣传,什么都做,也都做得来。她是抱着总有一天能开店的想法工作的,她相信自己。
      萱萱租了花市一位做批发的老板娘家的一间房,和那位老板娘共用公共空间。这位房东和萱萱的老板也认得。
      这家花店的花艺风格,萱萱很喜欢,想着可以跟老板学到东西;但时间久了,萱萱愈发觉得这工作不对劲。
      老板吴媛追求品质,出品都过关。她这个人很喜欢一句话套一句话地探人的底,查户口似的问别人情况——在意隐私的客户大不了来一次就算了,大多客户觉得她健谈、东西品质也好,她还是积累了不少客户。吴媛可能是把萱萱当自己人,总是当着萱萱的面说客户或是自己“朋友”的一些私事。萱萱不喜欢这样,不觉得这些是她该知道的;更重要的是,她不理解怎么有人把所谓朋友的隐私,对她这种不相干的人用调侃的语气讲出来——别人的痛苦又不是他人的笑话和八卦。
      吴媛还喜欢问萱萱家事,甚至是向萱萱打探花市房东的私事。萱萱都是糊弄着过去,也会回她:“你和红姐不是朋友嘛?你自己问她嘛,我不好当别人的代言人说别人的隐私。”这时候吴媛又会回:“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你太敏感了,我就问问。”萱萱认为自己的家庭情况又不会影响到工作,不理解老板这种做派,更不理解老板向她打探别人私事的意图。
      晚上八点要下班,要是吴媛临时接了单子,绝不会让萱萱走。萱萱住的远,这边加班又不给加班费,时间久了她就提了意见。一起提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她想要每周固定一天假期,而不是哪天吴媛预估不忙就让自己哪天休息。为这事,吴媛和宣萱吵架了。吴媛表示,她的其他开花店的朋友都是不给店员固定休的,行规就是如此;至于加班费,不忙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要萱萱加班吧?又不是每天加班,萱萱太计较了。萱萱觉得固定休是很正常的要求,他们吵过几次后,吴媛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固定休这件事。
      吴媛多次打探萱萱有没有交过男朋友,萱萱从来不接茬,吴媛甚至说过:“连男朋友都没交过,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个男的哟!”萱萱生气脸色变了,还被说是开不起玩笑。
      花店附近有家单位的男士在吴媛这边买花好几年,对吴媛印象不错,单位活动用花的订单经常给她。吴媛也经常请那位男士和他的一帮同事吃饭,来维护客户关系。有几次,吴媛一直拉着萱萱一起去,不管萱萱如何拒绝。萱萱态度强硬,吴媛倒生气了,连笑着带着开玩笑话语的“不知好歹”都出来了。萱萱不想和一群认识的男士吃饭,吴媛说是为她好,还说要帮她介绍男朋友。萱萱多次表明自己不需要被介绍男朋友,自己下班了的时间就是自己的,吴媛还是执着一有这种事情就拉着萱萱。后来萱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吴媛只是把她当人情,只是需要她去饭局当装饰品而已。
      节假日的时候总是要熬整夜,萱萱不理解:那么多大花店也没有这样不眠不休吧,这边怎么就拉着人一直熬呢?节假日订单全部结束后,吴媛也不放萱萱走,要萱萱全部整理完店铺才能下班。都凌晨了,远超工作时间的工作时长,有什么是不可以第二天做的呢?
      工资也总会推迟一周发。吴媛说自己一个人在江城做生意不容易,希望萱萱能心疼和理解她,还说自己和萱萱在这里都是外乡人,都没有亲友,她是把萱萱当朋友、当自己亲妹妹。
      听到这种话,萱萱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吴媛在店里总是电话联系这个哥那个姐的,都是觉得对自己有用的人;平时联络花店同行也不少,不管熟不熟,对方愿不愿意和她来往,她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各种请吃饭,打探行业消息,人情往来没少花钱。
      原来只有工资是可以拖的,被当妹妹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当然什么都好商量,要忍耐。是这样吗?
      萱萱除了正常的工作内容,吴媛有朋友结婚需要花艺布置,她也会被叫去做这些活,算是义务加班。萱萱觉得这份工让她很疲惫,她不知道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在哪儿,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吴媛的言语打压。
      吴媛总是贬低外面其他花店的花艺水平,质疑其他花店老板的人品,再顺带一提萱萱要是去了其他店什么也学不到,说萱萱技术不行。萱萱并不了解其他花店老板的人品,只是觉得背后议论自己交往不多的人的人品,还有通过贬低同行来抬高自己的这种行为让她很不适。她不想吴媛再问她隐私问题,也不想知道吴媛的隐私,希望吴媛不要再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个人私事——她对吴媛的私人生活并不好奇。她想不通,怎么有人想通过说出自己私事来获取别人信任,以此打探出别人的隐私。她讨厌这一切,更讨厌吴媛还向自己房东打探有关自己的私事。
      吴媛总是一边贬低萱萱,又一边买点奶茶和零食给萱萱。萱萱总是拒绝——她母亲有糖尿病,她也一直有意识地去控糖。吴媛很生气,认为萱萱不应该拒绝她的好意。
      萱萱受不了吴媛总是前一天骂完她言语羞辱她,第二天又买点奶茶和从家里带点菜啊汤啊给她,再说几句“我把你当家人的”。听到这种话会让萱萱更生气:难道自己不仅要付出劳动辛苦工作,还要付出感情对吴媛感恩戴德?吴媛可是时常会说出“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我就是喜欢别人看我不爽又打不死我的样子”这种话的呢!
      她受不了吴媛太自恋。自己拒绝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正当讨论,就是被“给脸”了?那是不是为自己说话就是不要脸?上班又不是啥江湖武侠厮杀,照这样说下去,那下一句是不是要被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高高在上,还说什么当老板不容易,明明是该给的没给,总是搞些别人不需要的小恩小惠,在别人明确表达拒绝后还是按自己想法来,没有一点尊重。
      她觉得自己和店里的剪刀没有两样,还被说“不知好歹”——她根本没有得到好,怎么就被指责为人“歹”了。萱萱想:店里的坂垣剪刀买回来贵,是被小心使用和维护的,我还不如剪刀呢!
      在这边工作不到一年,萱萱觉得自己精神要崩溃了。她提前两个月就对吴媛提了离职,表示帮吴媛做完520节日就走。真做完了520节日,她把钥匙还给吴媛的时候,吴媛指责她不负责任。
      吴媛说萱萱应该至少做完儿童节小节日和六月毕业季生意好的时段,不然自己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人来干活,并指责萱萱没有职业道德。萱萱生气了:提前两个月就讲好了,自己是好心才帮吴媛做520,不然按吴媛的说法,这一行就是没有很多福利,行规就这样,可她还没有说这一行都是提了离职当天就走呢!自己好心帮吴媛做完520,对方却觉得自己不负责任,两个月时间怎么不找人?自己都要走了还要被骂一顿。
      这份工是这样结束的,萱萱很伤心,她想是不是自己没有守护好自己的边界,没有保护好自己。她再也不敢到私人铺子里打工了。她不在意吴媛在花市那边怎么说她不好的话,而是想以后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规划自己的工作。
      萱萱上周日没回复州见赵秋,就是还钥匙时被吴媛拉着扯了半天耽误了。赵秋很心疼她,说小作坊打工是最没保障的,安慰了萱萱后,她说去问一下同是这行的朋友再给萱萱回复。
      石唯听到这些后,记起了自己高考完的暑假去参加赵秋的升学宴。当时,赵秋骑电动车接她,她因为流汗多大腿皮肤粘在电动车皮座上。萱萱那时候还是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那么细心地拿着小喷壶过来对着石唯的大腿喷水——因为石唯的腿被撕得痛到嗷嗷叫。听了赵秋的描述,石唯说可能知道是哪个老板娘了,杨树奇认得。石唯当初生病在家找杨树奇学了花艺,后续又去上了不同老师的课程。她没入鲜切花这一行,就是觉得正规的公司太少,大多花店就是私人小作坊,根本没有任何合理的工时和有保障的福利;如果不是自己当老板,很难有发展空间。她佩服萱萱想改变自己的勇气,以及努力去尝试的行动力。她建议赵秋赶紧找杨树奇咨询一下,看对萱萱下一步工作有没有什么建议,或者有没有什么同行业的工作机会介绍。
      那年杨树奇和男友分手没多久,一直在考虑新的事业方向,她爸爸又突然脑出血住院了。她因此辞职回来的,和杨妈一起承担照护责任。三个月后杨爸基本恢复,杨树奇开始考虑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杨爸觉得拖累了女儿,对女儿之前的婚事也有了悔意。杨树奇表示一家人就是一起面对生活,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很多事情重来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让杨爸不要多想。在这期间,她终于考了因为各种琐事拖着一直没考的驾照——她想自己会开车还是很重要,家里父母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情况不妙,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开车去医院吧?
      杨树奇在父亲住院期间,发现医院楼下花店的花束都不太好看,她跑了不同花店,观察下来发现花束款式和十多年前没太大没区别。之前公司产品研发部的几位花艺师负责开发各式婚礼仿真花艺产品,她联络了和她关系好的设计师,咨询了一些问题,并讨论了自己开店的想法。后来,她在对方的推荐下找了不同老师学习。行动力一向很强的她,在夏口把店开了起来。当时没有想太多,只想着先干了再说,运气不错,算是做起来了。
      她是在一次外出学习时认识的吴媛,她们同样参加了花艺商业研习的小班课程。吴媛很活络,一副对每个人都感兴趣的样子,一去就加了大家的联系方式。她在江城市区一个不错的地段开店,知道杨树奇是同城同行后,表现得更加热情。小组作业时两人分到一组,吴媛很强势,一直否定杨树奇的想法,坚持按自己的思路走。杨树奇提出不如各自分开做,吴媛却表示自己是在商量,指责杨树奇太敏感。杨树奇认为讨论下去没有意义,直接找老师表明两人的设计方案分歧太大,无法达成一致。后来老师与两人沟通后,认为还是分开、各自按自己的想法和思路去做比较好。
      课程结束回到夏口后,杨树奇总是收到吴媛的消息和电话,内容多是打探生意情况,比如问店里打算怎么安排节前备货之类,杨树奇一般也会回复这些信息。
      吴媛很喜欢组织同行吃饭,杨树奇曾被她盛情邀请参加过。吃饭时,吴媛总是客气地称大家都是朋友,却又“侵略性”地刨根问底,打听各家花店的生意情况和店主的生活私事。大家讨论最近的流行趋势、有没有新的优质供货商、其他店家的八卦以及花鸟市场的各路消息,最后总是吴媛开心地去买单,不少店主都喜欢参加这样的饭局。
      杨树奇最反感的是饭桌上吴媛吐槽员工,在吴媛嘴里仿佛她就没遇到过一个好人。吴媛说:“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哦,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本事还脾气大。技术又不是多厉害,还老想一些有的没的,又要固定假啊,让她加班就摆脸色。招合适的花艺师太不容易了,没经验的你不想要,招来有经验的培养出来了又容易不负责任跑了,养不熟。对员工好点,人家还觉得是应该的,把她们脾气都惯大了。客户也越来越难伺候,没钱就别买花啊,给一点点钱还一堆要求,做生意真难!”席间也有几个店主附和。
      杨树奇只是觉得好笑。当店主之前总上过班吧?自己上班的时候,也没觉得要拼死拼活给老板卖命啊!本市鲜花这一行,除了拿到投资的连锁大店,小店基本没有给员工交社保的,大多是做六休一、没有法定假,工作时间多是早九点到晚九点,花店工作本就很辛苦。她想,吴媛能说出这种话,那应该也没给员工多少薪水,怎么好意思提“培养”“惯坏”这种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人家员工本来就有经验和手艺,是你从什么都不懂栽培起来的吗?人家不到你这里上班,也不愁找不到其他工作吧?都不知道工资有没有按时发,过节加班给不给补贴,就先说员工脾气大了。说到固定休息日,杨树奇认识的花店店主都给固定休息日,要不是吴媛这么讲,还真不知道有不给固定休的事。真是“佩服”吴媛,把人用到极致,让人随时待命?难怪能赚到钱!对来店里的有钱客户不都挺谄媚的?到员工这边就成“养不熟”了?人家付出劳动,你本就该付报酬,还扯上“养”和“养不熟”?都不知道有没有和员工签合同呢!人家员工能在这种待遇下干活,真是太有耐心、太能忍耐了。背后议论客户的私事和是非,那就更……总之,杨树奇去了一次吴媛的饭局,就再也不去了。她不太想和吴媛来往,更不敢承吴媛的情——按吴媛背后议论人的风格,自己可别吃了顿饭就被说三道四了!
      杨树奇发现朋友圈作品被吴媛盗图时,很是生气,直接截图质问吴媛。吴媛却觉得杨树奇太清高,认为这圈子都是“你拿我的图、我拿你的图”,大家互相帮助、一起赚钱,别人都没像杨树奇这样专门来问的。杨树奇听了这番话,不想再多说什么——拿图都不屏蔽对方的人,她还真没遇到几个。
      杨妈劝杨树奇别生气,说这一行很乱、从业门槛低,很多人没念过什么书,素质差的人太多。她经常和杨树奇一起去花市进货,和那些老板都熟,花市的八卦比《知音》《故事会》还精彩:轧姘头的、寻花问柳的、进口花商虚开发票进局子的、在外瞎搞偷税出事结果还是老婆去捞人的……杨妈说,这一行太辛苦,要不是杨树奇转行做这行,这辈子也不会遇到这么多不体面的人。杨树奇反驳杨妈:“您这时候就别搞学历歧视、别瞧不上做小生意的了。做哪一行都是讨口饭吃,我做外贸时也遇到过各色披着体面皮的烂人,没有谁比谁高贵。您是运气好,外公外婆都是工程师,您也念过大学、进了单位,单位里就算有不好的人,也会装装样子。就别再说哪一行的人素质差了,大家都是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讨生活呢。”
      这次赵秋和杨树奇说起萱萱的事,杨树奇并不意外——在这一行给私人店铺打工,本就没什么保障和前途。她自己是在三年前通过不断进修和去各地学习,把生意重心转向了商业美陈装置和花园园艺设计服务,花店只保留着,节假日做做生意,平时由她妈妈和一位固定店员管理。她给这位店员缴了五险一金,加班和法定节假日都严格遵循劳动法,她知道大部分私人花店做不到这点。而她也是因为转型后收入增加,才请人看店——以前为了节约成本,店里只有她和妈妈,忙时才请兼职。
      杨树奇让赵秋问问萱萱的想法:是想继续找花店打工,还是自己开店?目前的环境下,开实体店可能不太合适——要投入一笔钱,线下生意难做,线上平台抽成高,低价网单店又抢占了大部分市场;如果继续给别的店打工,大环境如此,私人花店待遇普遍不好,换一家店最好的情况也只是老板比吴媛好相处些;或许只能找连锁花店上班,至少会缴社保,这是基本保障。但连锁花店工作也十分辛苦,得长远考虑。另外,想在这一行走得远,还是要跟国内外知名老师学习,考出国内外认可的相关证书——杨树奇自己每年在学习上的花费可不少。
      杨树奇犹豫了一下,对赵秋说:“你妹妹很有勇气,也很努力。至少她之前有想法就去尝试了,肯定也是因为喜欢才会坚持做下去。这一行准入门槛低,在小地方待遇和福利非常不好。妹妹还年轻,当初没上大学,现在还能通过自考或者继续教育考试学习。如果可以,咱们看看有没有工时合理、有正常假期、有基本社保保障的文职工作。复州工厂多,看能不能找到,这样周末妹妹也可以继续学习,通过自考取得文凭。她想做与花相关的工作,可以在空闲时候来我这边,我给她兼职薪水。手艺就像游泳一样,学会了丢水里就能浮起来,不会荒废。当务之急,是让妹妹有份稳定的工作,一份不那么辛苦、不会过度消耗她精神和身体的工作。关键还是看妹妹自己的想法吧。”
      赵秋听了,觉得这倒是自己一直没有想到的角度。她向杨树奇表示感谢,说会联系萱萱,好好和她商量。杨树奇对她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自己。
      杨树奇不再和吴媛来往是两年前的事了。杨树奇不觉得她们是朋友,不过算是认识的同行。自她成功转向装置艺术方向后,吴媛更加频繁地以自来熟的姿态打电话来探听各种生意消息,每次都会强调一句:“大家关系这么好,都是朋友嘛。”吴媛偶尔会点几杯奶茶送到杨树奇的店里,杨树奇明确对她说过不要再这样,并表示自己不喜欢欠人情,既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麻烦。饶是如此,吴媛总是我行我素,还会补上一句:“大家都是朋友嘛,你老喜欢和别人分得那么清楚干嘛。”
      两年前那次,吴媛突然来到杨树奇店里,那天杨树奇刚好在。吴媛买了些水果、零食和奶茶带过来,热络地和杨妈打招呼,夸杨妈年轻。杨树奇不明白她为何不请自来,心想她可能又是有事要用到自己。果然,吴媛是来邀杨树奇吃饭的,说有朋友同行们在杨树奇店附近组局,想一起吃个饭。杨树奇一直拒绝不掉,加上杨妈也劝她去,最终还是去了。
      席间,来了位姓王的男士,是吴媛以前的老板——她曾在王老板的公司工作过八年。王老板表现得很有江湖气,到处敬酒,说话一套一套的。这几年服装生意不好做,他想看看鲜切花这行有没有机会,便让吴媛帮忙组局打探信息。杨树奇全程感到非常不适,却也突然明白了之前从吴媛身上感到不适的来源,反而不再那么讨厌她了。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杨树奇就看出这男人傲慢又势利,四处打探别人隐私,还动辄提起“我有一个朋友……”
      杨树奇一直不喜欢吴媛,她觉得吴媛对人总有一种使用感,仿佛别人都是工具。吴媛会毫无负担地在背后贬低自己的女性朋友,也会和同行批评每一位员工。她需要的是有资源、能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人。她频繁提起“我认得”“我熟人”“我朋友”,不过是想让旁人误以为她和那些“朋友”一样“高贵”,显得自己高人一等。那些所谓的“朋友”,不过是她给自己贴金的工具罢了?
      后来杨树奇想明白了,可能吴媛和很多做生意的男人一样,只是恰好她是个女人而已。
      她想到自己工作中遇到的很多生意场上的男人,嘴上称兄道弟,心里全是利益算计。面对有利用价值和没利用价值的人,他们截然不同。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欺负人,而是掂量对方无权无势、反抗成本高,才敢肆意拿捏——真是“坦荡”呢!他们会在能立威的时候立刻发威,整完自己看不上的人后,心里舒畅了,又唱起圣歌,到处宣扬爱与包容,劝诫周围人要悲悯、善良、有大爱,仿佛自己过得好是命运对其“慈悲”的奖赏。他们对下属想要的“稳定”,不是做得越好待遇越好、利益共享,而是让对方习惯那种“不怎么好又不算极端差”的状态,以此让对方维持忍耐。可忍耐久了,必然会爆发。
      他们与人交往的功利性太强了。
      这次饭局后,杨树奇坚定地不再与吴媛来往。吴媛也对不同同行和花市老板说过杨树奇的是非。但杨树奇不再理会这些,她只想专注自己的生活——那些传闻于她又有什么影响?
      赵秋妹妹的事,对杨树奇来说在意料之中。功利□□往的人很多,但一边功利□□往、一边想博个好名声的人很可笑;一边功利□□往、一边想让别人感恩戴德的人更荒谬;甚至还要给功利□□往披上“家人”“妹妹”的糖衣。吴媛不就是仗着萱萱在江城无依无靠,才敢这样对待她吗?一面想让萱萱竭力劳动,一面又想要她的情感感激。
      杨树奇听过吴媛的往事——每次饭局,吴媛都会讲起。十六岁时,吴媛在远亲的饭店没日没夜地干活,被当作“杀鸡儆猴”的对象。亲戚美其名曰培养她,说因为是“自己人”才这样严格,是为她好,还说不管她、放任她才是害她。欺负一个孤儿,让未成年的孩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觉得自己赏了口饭吃就功德无量——就是这种所谓的亲戚。在那种环境下,吴媛半年后即便拿不到钱也逃了。
      杨树奇不知道,吴媛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她那位亲戚当初的做法有什么区别?难道吴媛觉得自己吃过这种苦,员工凭什么不能吃这种苦,没资格喊冤?还是说,只要在情感上被定义为“自己人”,就可以随便对待,可劲使用?杨树奇不理解:所谓“自己人”,不该是互相尊重吗?任意欺负的,从来不是“自己人”,是好控制的道具。
      说着“自己人”,都没把别人当人,这算什么“自己人”?
      可是比起王老板那些人,比起杨树奇遇到的那么多生意场老板,吴媛是多么可恶的坏人吗?吴媛不过是无数普通的、不被爱护的女孩的缩影之一。
      在吴媛做了八年的公司,那个王老板本质就是个商人,还是个获得无数好处、取得好结果的商人。他曾对吴媛做过同样的事——把人当工具的使用。吴媛的确从那个老板身上学到了一些的生存手段自保,不过她是商人也做产品,且她的商品是用了心思的,有自己要求和标准,显得比王老板像点人样。吴媛是一个一直在失去的人,一个本应该受保护却被损害的人。
      论恶劣,吴媛重男轻女的家庭、那个乡下环境——拿着她父亲遗产却不给她交学费,让她十四岁就去外地打工,却纵容已成年哥哥在家闲玩的祖父母;怕引火上身、轻描淡写说着“不上学没所谓,出去打工好了”的叔伯;觉得“自己是外嫁人,侄女念不念书是娘家闲事”而袖手旁观的姑妈们。父亲这边的亲人靠不住,她转而向母亲那边的舅舅求助,却被舅舅嫌晦气、像打发粘在身上的苍耳般敷衍——舅舅让她去学校哭,对着老师校长哭,在全班同学面前哭诉家庭苦难,能免学费就读,否则就认命,还骂她“要什么自尊心,想念书就自己想办法,别麻烦别人”。可她才十四岁啊!
      她怎么算得上恶呢?如果说她恶,那是因为无数恶因恶意恶果像榨菜籽油一样,把她榨干后的渣都要利用,去埋花肥。他们把她埋在地里,却嘲弄她“不够好”,不像别人家的孩子能“结花挂果,修成正道”。
      披着人皮的是被虫驻空的病树,假作南天门的柱子,代表天神的威权降下天罚,把最不该受伤的人又挤又碾,直到擵进泥里,还讥讽她为何不认命,凭什么对命运降下的刑罚不服,为什么想过好生活。如果这里无数受过“天罚”之苦的人能零落成泥碾作尘,你凭什么想有转机?你为什么不承受、不忍受、不接受命的打击与人的欺辱?为什么不当命贱的落水狗,等待无数石子投掷?明明谁都可以不计后果地欺侮你——如果命运对你如此残忍,他人的欺侮便无成本,你困陷的污泥塘,就是没有约束的法外之地,没有人来救你,你居然想逃出去。你越挣扎,他们越兴奋——他们只会想:凭什么,凭什么你不认命?
      最不该被伤害的人被伤害,踏上未知的命途求生,遇到无数的磨难和恶意;那些拜高踩低、势利攀附、傲慢又充满优越感、不把别人当人的人,却得到好处。如果拿到好处的都是这种人,过上好生活的都是这种人,那么在这种环境下,杨树奇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评价吴媛。只是最不该被伤害的人选择了她能看到的“有用”的路,然后她也伤害了最不该被伤害的人。吴媛那句“我们在江城都没有家人,我把你当自己人”,也许是有过一丝不多的真心吧。这让杨树奇更加讨厌无数的“王老板”,以及让“王老板”们风生水起的生意环境。
      杨树奇不再和吴媛来往,只是因为她们不是一路人,而非吴媛有多恶劣或多良善。杨树奇始终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别人的善恶——如果是自己处在吴媛的处境,能否像吴媛一样坚强求生、顽强辟路呢?
      赵秋和萱萱商量后,萱萱考虑了很久。后来,赵秋和石唯四处托高中同学帮忙,给萱萱找了份防护用品工厂的文职,担任生产文员。这份工作有法定假期、缴纳社保,薪水不算多,但萱萱很满意。萱萱还咨询了继续教育学院,准备自考文凭。她不想放弃花艺,打算等生活稳定后攒钱找机会继续进修学习,也许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店铺。赵秋只是鼓励她,说她还很年轻,有机会就争取,有困难就寻求亲友的帮助,自己会一直支持她,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萱萱抱着赵秋,强忍着眼泪。赵秋拍拍妹妹的背,她知道,妹妹的委屈有很多很多。她没有对萱萱说的是,她希望萱萱能放下过去的伤痛,和一个好年轻人谈一场好的恋爱,过年轻人的生活,充满开心与活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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